关一月思考张星澜的意思，老实说，听到这个话题，她脑中首先闪过的是穆丽曾说过的一些意味不明的疯话，但因为当下情况不合适，她不能仔细琢磨，只是心绪不免有些动荡。
因此，她快速收拾好自己，问：“你想聊我的什么？”
“不要紧张，唉，虽然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紧张，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
她的言辞暗藏锋锐，关一月就像没听出来一样。
“不好意思，那个时候形势需要。”
张星澜则慢慢把桌上纸张归拢，放到一边。
“如果不是知道内情，我恐怕也会被骗过去，也因为了解得很多，所以我知道你在琴塔之外吃得开，有不少灰色产业的人脉，比如说帮你销赃的、洗钱的……这些人背后是一整条非法产业链，许多人饱受其害。”
关一月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知道张星澜并没有她干过什么事的直接证据，否则他们不会在那干说。
“回到琴塔，你倒是称得上遵纪守法。”
“因为我尊重这片土地和土地之上的法律、规则，珍惜许多有志之士对它的建设……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有得选。”
关一月毫不躲闪地注视张星澜的双眼，张星澜也与她对视。
“我很幸运，一路都有得选。我可以向你承认：假如我孤身回到琴塔，很大概率我是没有钱的，我会给罗德里格斯还有穆丽直接的□□死亡，因为这就是一无所有的我能做到的全部。”
“你承认你有杀人图谋？”
“只是假设。”关一月丁点不动摇，声音都没有变，“现实就是我有得选，所以我选择按法律、按你们的规矩做事。一方面当然是出于尊重；另一方面，我想留在琴塔、想住家里而非漂泊在外……没有选择的时候，复仇对我来说会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你不该责备我手段过激，就像不该责备快饿死的人吃相难看；同样，当有选择的时候，我想，我还是对自己要求高一点，做个好人而不是违法分子，这种想法难道不对吗？”
张星澜一时没再说话，她手指交叉，放在桌上，仿佛是在思索，最后，她说：“你愿意放弃外面灰产的巨大利润，及时收手，这很难得。”
“什么灰产？”关一月脸不红心不跳的。
张星澜不理会她的装傻。
“不过我很难相信这件事。”
“因为你的职责所在。”关一月评价说。
她没有再等张星澜质疑，而是自行说起了她流放的垃圾星。
“巨大的利润肯定伴随鲜血，法外之地总是奉行弱肉强食的规则，在C8695，我就见过很多信奉这套强权的人了：当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认为你软弱可欺，但当你随心情痛打、践踏他们，蛮不讲理地将东西从他们手上抢走，他们就会对你心悦诚服、顶礼膜拜，然后你再将抢来的东西扔给他一点，他就会彻底任你驱使了。有些人不想遵从这套规则，他们通常死得很快。”
关一月微微喘了口气，许多真切的记忆在她脑中复苏，令她有些窒息。
“我不是没有施行过这套规则，当我处于施暴者的位置时……我能感受到其中那丝快感和诱惑，但我知道这是错误的，我没法接受一个充满欺凌的世界。更何况，我也有必须屈服于更强者的时候，当我老去、衰弱，‘更强者’会越来越多，而那种处境对我来说会比其他人的更加可怕。”
让一个向往文明的人身处这样的世界确实是痛苦的，张星澜似乎有些动容，但又压下去了。
“当你有可能变成弱者，你反对这套规则，但是当你身处有底线的和平社会，养尊处优久了，你还会这么想吗？”
“这让我怎么回答呢，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等我真的养尊处优了，才能用自己的行为作答。不过我现在也可以给一个口头的：在琴塔之外，我反对这套规则，但受到的诱惑也是真的，只要我想，我可以度过一个没那么长，但绝对痛快又恶行累累的一生。结果是我没有，我选择艰难、但更有底线的一条路——我已经经住了一次考验，自我表达对强权规则的反对，恐怕比从未经受考验的人更有说服力吧。”
显然张星澜也没真想给这个问题找到答案，她的眼中流露一丝惊叹。而关一月深吸口气，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轻了很多。
“所以我觉得……风树是一个真正文明的产物，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躯体只能由科技锻造，更因为他懂道理，也愿意听弱者说话，他……他是一个高度文明的人类社会才能诞下、教养出的个体，有时几乎让我忘记他是一个军用的暴力机器，他是这样，所以我想他‘家’里的人也不会相差太多，这是为什么我今天坐在这里，和你有这么一番对话。”
没有更多了，有一会儿，张星澜就只注视关一月的脸，仿佛想在那上面找出说谎的痕迹，随后，她肩膀放松，向后靠到椅背上。
“抱歉耽误了你许多时间。”张星澜看了一眼时钟，“可能还要继续耽误很久，你能吃得消吗？”
“……应该能吧。”关一月不太明白。
然后她就看着张星澜站了起来，走到她进来的那扇门边。
“我得带你去见另一个人。”她说，“如果你休息好了，我们就走吧。”
虽说关一月没怎么休息，不过现在也确实不是休息的时候，关一月意识到，这是该打第二关boss了。
她好奇于那个人的身份，因此顾不上多坐，立刻起身，张星澜打开门，两个人一前一后，又在明亮的长廊中前行。
这次她们没有走太远，就在上一层，守卫的人更多，几步一岗，张星澜为她打开房门，介绍了房中人的身份。
“这是我们的指挥官，徐荧。”
关一月走进去，张星澜关上门，留在了房间外面。
这个房间有一个会议室那么大，除了分割出的办公处，还布置了沙发和模型。
关一月走近一些，这才看清不是模型，而是沙盘。
办公区的桌上则有一个屏幕，显示的正是关一月先前呆的房间，意料之中，她们的对话没有监控才不正常。
徐荧走过来，关一月立刻收回观察房间的视线。
“徐指挥官。”
“坐。”徐荧言简意赅，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军官，剪得极短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不过看上去精神头不错，这么晚了也没显出困倦。
关一月在她对面坐下。
“我听了小张和你的谈话。”她开门见山，“或许你知道，虽然围绕风树说了许多，但我们的关注点其实一直是你。”
这事关一月也能看出来，她点点头。
“讲得不错。”徐荧态度还是缓和的，说的内容就不是了，“你快把他讲成一个婴儿了。”
她几乎就是在说关一月偏心眼，关一月却很理直气壮。
“……以他对我的恩情，我想救他是很自然的。如果你们能用劳改替代销毁或者格盘，我想会更好。”
“你以为没有吗。”徐荧淡淡说，“还有谁说要销毁或者格盘了。”
听到这话，关一月顿时松了口气，徐荧显然是有话语权的，她这么说，那大概率对风树的处理不会往那些方向走。
放了一半心，关一月瞅着徐荧，思考与她谈论一些深入话题的合适度，她的目光太明显，徐荧立刻就看出来了。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既然如此，关一月也就直说了。
“其实我还有许多疑问，例如为什么你们会将战争机器做成人形，这差不多是个负优化；尊重每个人的付出使我们有了一支精锐之师，但为什么在风树的后续规划中，陆中校的发言没有被重视，以至于我们做出不妥当的安排……对，你说我偏心他，但我认为这件事最根本的问题出在你们对1号、2号的安排是不妥当的，他们都处于一个物品性的被人类安排的位置，如果定性他犯了错，那人的引导又怎么会没有问题呢？”
但徐荧说：
“我认为你把他说得像个婴儿，是因为你确实忽略了人造机械与人类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当时虽然开机只有两年，次次清除内存，但那是因为他的学习速度很快——每次只需要几秒就能对此次作战的方方面面了若指掌，根本不需要累积知识和记忆——个体携带着巨大的破坏力或者潜力而生，需求度低、战斗力高、防御高、无数个体可以只拥有一个意识，他们是天生的战士，与他们相比，人类的身体太脆弱，武力模式也有些原始了。”
这发言很符合徐荧的身份，也提醒关一月：在不同力量的加持下，各自的选择是不同的。风树身上的破坏力也是他选择用那种方式解决问题的原因。
而这同时引出一个有关智能机械热点议题，即人类的上限是智能机械的下限。倘若机械真有可能成为一种生命而不仅仅是工具，那人类感觉到危机是必然的。
关一月能够意识到，风树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款的人造智能，军方当然也明白。
“现在人和人造智能，或者说我们和风树之间其实已经处在比较危险的状态下了，通过一次攻击，他知道了人类群体的弱点。”
徐荧招呼关一月站起来，她们来到房中的沙盘旁边。
“这个现在在外面也很常见了，不过我们面前的稍微不一样，是研制风树系列过程中额外的产物，你看。”
徐荧只用精神力就可以操控那些沙盘粒子任意重组，她示意关一月也动手，关一月不疑有他，在沙盘中搭建起一组相当完美的基因模型。
“你的精神力比我想的强。”徐荧说。
等到她们撤去精神力，粒子仍然坚持了一会才散开，这不同于外面玩具的景象令关一月想到风树的重塑。
“还有我们抓捕他时使用的武器，其实也是研究中的额外产物，恰恰与他自身能量相反，按理即便没有击中，对他也会格外有效，但实际上，当时的效果差了不少，我想，这说明他在长大。”
关一月下意识重复：“长大……？”
她看向徐荧，徐荧点点头：“对，长大。”
隐隐约约，关一月对这事的许多猜测中有一个飞快超过其他猜测浮出水面。
“他是……他是你们从哪里搞来的生物吗？”
“不是的，关一月，他不是我们从哪里搞来的，他就是人造的，人对自然界、对宇宙中存在的东西的模仿……如果这确实是模仿，那应该可以说是模仿的极致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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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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