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序坐在光秃的床板上,将脑海中沿途所得的信息碎片进行拼接与审视。
寂静中,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没有任何提示音,只是墙壁上传来一声微小的、近乎被忽略的咔哒声。
他转过头,看到墙壁上那个灰色的方形凹槽无声地滑开了。
里面静躺着一管牙膏状的银白色物体,和一小瓶透明液体,是系统提供的、仅能维持生命的基础营养膏与纯净水。
他的目光掠过那两样东西,没有立刻去拿,反而停在了凹槽旁边的墙壁上。
那里,被人用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粉笔,潦草地画了一个圆,以及三根粗糙的指针。
它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时钟,刻度模糊扭曲,更像某种孩童的涂鸦。
但此刻,那根代表时针和分针的线条,精准地分离着,指向一个被刻意标出的、略显怪异的刻度,3:33。
林序想起,这似乎是每个系统日开始的标准时刻,一个毫无人性化考虑、纯粹由底层代码设定的时间。
他刚入住这旅店时,曾瞥见一间未关严的门缝后,一老一少蜷缩在角落。
浑浊与稚嫩的眼睛,都死死盯着他们自己墙上类似的、更歪斜的粉笔标记。
旁边通道里,有路过的玩家见怪不怪地嗤笑:“……新人就这样,指着那个活呢。”
对于他们,对于所有积分拮据的玩家而言,每天等待这供给口打开的短暂时刻,早已成为一种嵌入骨髓的、混合着焦虑与期盼的仪式。
那是他们生命线得以延续的唯一、确凿的保障。
选择这个时刻发放生存燃料,带着一种系统特有的、近乎残忍的精确与漠然。
有些新人会因绝望或抗议而拒绝领取这份施舍,但系统对此的惩罚是……没有惩罚。
它只是会平静地在下一次开启时回收掉旧的,然后静静地看着你在随之而来的饥饿与虚弱中,迎接下一次副本的到来。
在这里,连自毁的自由,都需要经过系统的默许。
林序顿了一下,伸手取出了营养膏和水。他没有像品尝美食那样对待它们,而是以一种高效、无感的方式完成了摄入。
味同嚼蜡,但生命得以延续。
他将空管和空瓶放回凹槽,灰色面板悄无声息地滑回原位,将墙壁恢复成一片完整、冰冷的灰色。
舌根处还残留着那股熟悉的、近乎固化的腻滑感,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更像是在咀嚼一段毫无活性的软蜡。
林序无意识地用舌尖顶了顶上颚,试图驱散那感觉,结果只是让那混合着些许化学制剂味道的干涩感,在口腔里分布得更均匀了些。
“现实里最廉价牙膏的味道大概都比这富有层次”,他漠然地想,“至少牙膏还能带来清凉的错觉,而这东西,只负责维持最基本的热量换算,精准得令人厌倦。”
没一会,一阵规律,但略显急促的敲门声从房门处传来。
声音的节奏像是用理智勉强压制着某种急迫,每一个叩击之间的间隔都分毫不差,但力道却比寻常询问要重上几分。
林序从床前起身,走向门口。
他的步伐平稳,脸上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等待状态。
这敲门声带着一种矛盾的克制。
来人似乎竭力维持着表面的礼节,那刻意均匀的间隔像是某种身份的标识,但加重的指节力道却泄露了底下的暗流。
不是系统那毫无波澜的造物,也不会是那些在饥饿中麻木的邻居。
一个有事要寻他,并且等不及的人。
此刻林序刚好在门内站定,手尚未触及门把,门外的人似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
“咔哒。”
门被从外面用一种巧力推开,并未上锁。
门口稀薄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
那是一位年轻女性,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西装套裙。
本是精英律师的严谨装扮,此刻却透出一丝仓促。
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松开着,严谨的发髻边有几缕发丝不受控地垂落,勾勒出她略显苍白的脸颊。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细微的血丝,疲惫与激动揉杂到一起。
眼神锐利,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审视,瞬间锁定在林序脸上。
所有的冷静都凝固在这双瞳孔里,其后似有汹涌的情感波动。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尽管她已极力压制。
“林先生,请随我走一趟。”
她冷静地说道,音调控制得恰到好处。
话语是请求的句式,语调却是命令的口吻。
而且,她没有给林序任何回应的时间。几乎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她的手已经迅捷而有力地探出,抓住了林序的小臂。
那不是邀请,是牵引,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序甚至没能看清她另一只手有什么动作,或许只是指尖的一个微动。
霎时间,周围廉价旅馆的斑驳墙纸和昏暗灯光逐渐褪去。
空间的扭曲感一闪而逝,没有眩晕,只有一种现实的瞬间被覆盖。
下一刻,冰冷、均匀的光线从头顶洒下。
他们已置身于一个纯白、无窗的狭小空间。
中间仅有一张光洁的金属小桌,两把椅子面对面摆放,距离近得几乎打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这里很安静,像一个由绝对理性构建的审讯盒,将所有的外界干扰彻底隔绝。
江书窈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肢体接触只是一个必要的程序步骤。
她绕过桌子,在对面坐下,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再次将那双灼热的、带着血丝的眼睛投向林序。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无声涌动的、属于她的巨大悲恸。
她就这样注视着他,不发一言,不发出任何指示,只是用那沉重的目光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林序在她的注视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另一把空着的椅子。
然后自然地伸手,拉过椅子,又从容地将它向后挪动了些许,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距离,这才坐下。
他抬起眼,迎上她那仿佛要将他烧穿的目光,平静开口:
“找我,何事?”
江书窈的喉头不自觉轻颤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是刻意压制后的平稳,却带着质证般的精准与压力:
“三个问题。”
“第一,在赵曼失控攻击你时,你为什么没有任何实质性行动,比如解释、制止或反击?”
林序几乎没有停顿,平静陈述:
“在当时情境下,任何对抗性行为都可能被系统判定为冲突升级。保持静止,是当时风险最低的应对。她的攻击行为本身,并未真正危及我的安全。”
江书窈对这个最优解式的回答不置可否,眼神更冷了一分,继续追问:
“第二个问题。张伟和王虎被系统选中时,你作为旁观者,对诊断室的规则和价值评判标准,有何观察或推论?”
林序的目光似乎微微聚焦,像是在思索和分析:
“系统最初的筛选机制,确实基于不可调和的人际冲突。但后续观察表明,触发条件更为复杂。”
“高信任度的碰撞,或者诊断特质上的某种互补与对立,都可能成为配对条件。系统更像是在主动筛选特定组合,进行它的培养或清除实验。”
“互补与对立”、“培养或清除”……
这些冰冷的词汇让江书窈的心一沉,王虎的赤诚莽撞与张伟的冰冷算计,岂不就是最极致的对立?系统是故意将他们凑在一起的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发寒,她强压下翻涌的思绪,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最深处、也是最刺痛她的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以你的观察……王虎,在被送入诊断室前,他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他……有没有流露出恐惧?”
林序沉默了片刻,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衡量措辞。
当他再次开口时,语速似乎放慢了些许:
“在强制传送的瞬间,他的表情主要是惊愕与愤怒,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与张伟的即时冲突上。他的行为模式表明,他更倾向于直面眼前认定的不公,而非计算后续的系统风险。”
“直面眼前认定的不公……”
这句话,直接刺穿了江书窈所有的防备,它如此准确地概括了王虎的一生。
他为了一个破旧的文具盒拼命,为了守护远方的妹妹而签下屈辱的文件……他这一生,似乎都在这样做。
可在这里,这种品质,却成了系统判定中亟待清除的缺陷。
江书窈没有立刻反驳,先是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叠的、指甲已经掐得发白的双手,肩膀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
再抬起头时,眼中强装的冷静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赤红的痛苦与绝望。
“直面不公……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是……”
她的声音开始失控,带着哽咽和颤抖:
“可是在这里……在这里直面不公……就活该被当成实验品清除掉吗?”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砰地一声重重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
泪水终是决堤,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只是从齿缝间挤出嘶哑的质问:
“我看了录像……一遍遍地看!”
那几个画面在她脑中灼烧,赵曼崩溃扑向林序,而林序只是沉默地站着,张伟上前,用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所谓维持秩序的官僚姿态粗暴地拉扯赵曼。
然后,就是她的哥哥,那个永远学不会视而不见的傻子,又一次挺身而出,挡在了看似的弱者面前。
“你当时哪怕只是说一句话!”
江书窈的声音因激动而扭曲:
“哪怕只是拦一下!做出任何一个除了静止之外的反应!那个见鬼的机制可能就不会触发!他可能就不会……就不会和那个张伟关在一起!”
她知道张伟才是直接导致王虎进入诊断室的人,甚至隐约猜到张伟可能就是最终动手的那个。
可张伟死了,她的愤怒,她那积压了十几年、在找到终点却发现是坟墓时彻底爆发的痛苦,需要一个活着的、具体的对象来承载。
林序,这个在关键节点上什么都没做的人,这个在她哥哥走向死亡时保持着可怖冷静的人,成了她情绪唯一的出口。
理性上,她知道他没有义务,情感上,她却无法不怨恨他的无动于衷。如果……如果当时有哪怕一点点变数……
她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
不再是那个冷静精英的律师,只是一个失去了追寻十几年、最终却眼睁睁看着其走向灭亡的至亲的妹妹,用尽最后力气支撑着自己不彻底崩溃。
林序平静地看着她,承受着她所有的怒火与悲恸,没有辩解,也没有试图安抚。
直到她最激烈的情绪随着泪水稍稍宣泄,只剩下破碎而压抑的喘息时,他才开口,映照出她内心最深的无奈与恐惧:
“你很痛苦。因为你的寻找,在即将抵达终点时,发现找到的只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结局。而你认为,我或许是那个,本可以改变那个如果的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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