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事

第二日便要回邺都。

丟了一只耳坠,鹊枝一早来问是否要派人去寻。

伽罗想了想,点头答应,却说:“只在去陛下寝殿的路上寻便可。”

北面的那条小路可万不能去。

鹊枝心领神会,转身下去吩咐。

最后自是没能寻到,伽罗也不担忧,一面用早膳,一面又想着昨夜的事。

恐惧与紧张尽散,她的脑袋已恢复清明。

采蕙背后的人,不用费太多心思,她就能猜到,定是萧嵩。

引诱李玄寂在皇陵犯忌,得利的自然是天子一党,但若是李璟,则没必要再借雁回的手,将责任推在她这个公主的身上。

只有萧嵩,既希望李璟得利,又见不得她这个公主太过风光,毕竟他得为自己的女儿萧令仪谋划。

雁回本就是先太后自尚宫局指派而来的大宫女,听萧嵩之命行事并不奇怪。

昨夜,若采蕙成事,萧嵩自可拿此事大做文章,打击晋王威势,若未成,亦可挑起晋王对她这个公主的不满,为她竖敌,横竖萧嵩都能得利。

只是,晋王虽比他年轻那么多,却比他料想得更沉得住气,非但没让采蕙得逞,更没将她这个公主推出去,甚至还越过李璟,直接除掉采蕙,颇有威慑之意。

伽罗自不信李玄寂杀采蕙是为了她。

想起昨夜听到的他二人的话,她总觉得另有隐情,采蕙似乎知道些什么,引起李玄寂的忌惮,才有机会近他的身。

“他从来都与圣上站在一边,何曾想过殿下您?”

这个“他”是谁?难道是先太后?

还有那截丝带,李玄寂做那种事时,竟会拿出属于她的东西……

伽罗捂着胸口,不敢深究。

巳时二刻,天气清朗,队伍自别宫出发,踏上返程之路。

太后棺椁已入葬,丧期已过,众人皆除服,换上寻常衣饰,虽不比往日鲜丽华贵,但比之来时的满目缟素,已教人心下松快许多。

李璟不再如先前那般面有悲戚,待队伍行出近十里,再瞧不见皇陵的影子时,他也干脆自御车中下来,骑马而行。

与他同行的,自然还有杜修仁与萧令仪。

这一回,没了礼法束缚,萧嵩不再管教女儿,由着她驰马行在前头,只是转头道:“令仪实在有些不成体统。陛下,可要请静和公主一同前来?公主端庄,恰能压一压令仪,教她少些张扬。”

话音方落,少女坐在高大的马上,面容间带着股傲气,扭头看向落在后面不知在说什么的几人,扬声道:“二位表兄,怎么还不快些?我等得,我这匹新得的千里良驹可等不得!”

清脆的嗓音在风中散开,满邺都皇亲贵戚中,恐怕也只有她敢这样与圣上说话。

周围的侍从婢女们早已见怪不怪,纷纷低眉,不敢言语。

萧嵩膝下子女六名,唯这一双儿女是正是余夫人所出,夫妇二人因此疼爱异常。

萧令仪从小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即便在圣驾面前,也不必拘谨。

李璟远远望着她回首过来的样子,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先答了萧嵩的话:“阿姊平日鲜少骑马出行,这两日想必也累了,就不去扰她了。表妹如此甚好,舅父不必担心。”

接着,才冲萧令仪笑道:“表妹且去吧,既是新得的良驹,放开了让它跑跑才好,朕与表兄想来是追不上了。”

萧令仪扬起下巴,颇有兴致地抚了抚马儿的鬃毛,道:“那我便不客气,先行一步!”

说罢,夹紧马腹,纵着马儿奔驰前行,很快便行至队伍的最前端。

此处,除了百余名骑马护在前方的神策军侍卫,与空着的御车外,便只有李玄寂的车架。

马车四周的纱帷被卷起,只余伞盖遮于顶上,李玄寂正坐在其中,同身旁骑马并行的神策军兵马使卫仲明说话。

二人之间隔着数尺的距离,面色从容,说话半点不避旁人,就连萧令仪来了,也未有变化。

“王叔,”少女勒了下缰绳,令马儿放慢脚步,小跑着跟在车旁,“今日为何不曾骑马?还想同王叔比一比,到底是谁的马儿快呢!”

同旁人的讳莫如深、有意回避不同,萧令仪丝毫未受近两年朝局紧张的影响,对待李玄寂,仍如初入邺都时一般,跟着李璟一道唤他“王叔”。

那时,先帝弥留,李玄寂与萧太后联手,扶持年少的太子李璟继承大统,两边正是关系紧密、互相扶持的时候。

“萧娘子,昨日奔波多时,我到底不比你们年轻,今日有些疲乏,”李玄寂面带微笑地看向萧令仪,“至于我的马,恐怕也是如此。”

他的马儿是大宛名驹,乃当初先帝所赐,伴他走过西北的许多土地,至今已有近十年。马儿灵性十足,早已与他养成默契,平日养护亦十分仔细,轻易不让旁人触碰。

“萧娘子若想试脚力,不妨让卫将军从神策军中挑些跑得快的马儿来。”

被点的卫仲明闻言,立即冲萧令仪拱了拱手。

萧令仪眼波流转,松了下缰绳,红润的面庞间露出笑容:“我可从没觉得王叔老!”

说罢,又催着马儿跑开了。

落在后面的一辆马车中,纱帷也掀了一半,大长公主看着萧令仪在队伍中如入无人之境般穿梭的身影,不禁看向身旁的另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

两个只差了一岁,一个那样活泼骄傲,另一个却娴静得过分。

“伽罗,你可也要下去透透气,同令仪一块儿骑马?回邺都了,该高兴些,不必再陪着我这个孤寡老人。”

伽罗笑着摇头:“殿下还这样年轻,如何就是孤寡老人了?伽罗只是爱清净,这才想过来陪着殿下,殿下可别赶伽罗走。”

大长公主细细看她的神情,片刻后,无奈地摇头:“罢了,你既愿意留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这孩子,有时未免太沉稳,瞧得人有些心疼。”

伽罗笑笑,没再说什么。

她其实也爱热闹,也爱骑马,只是在外小心惯了,少说少做,才能少犯错。

更何况,还有萧令仪在。

说来也有些荒唐,早年,萧令仪曾当过她的伴读。

那时先帝尚在,萧嵩终于得调任邺都,自地方封疆大吏一步跨入中枢。

萧太后疼爱令仪,想令她入宫长住,因不合规矩,便以伽罗为由,说恐她年幼孤单,无人相伴,这才求得先帝允准,让令仪以公主伴读的身份住到百福殿中。

只是,话虽如此,伽罗那时却总觉得,自己才更像是萧令仪的伴读。

不论读书还是玩乐,萧太后事事都依萧令仪的喜好,然后才是她这个静和公主。

这样的处处优容,是伽罗想也不敢想的。

偏偏萧令仪从小就在蜜罐中长大,住在宫中不过三月,便嫌弃处处有规矩束缚,说什么也要回府。

余夫人爱女心切,便又将她接了回去,改为每隔一段日子,便带入宫中请安。

伽罗自问与萧令仪算不上合不来,更没什么龃龉,只是实在没法像她那样自在又放纵。

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变成那样。

-

队伍的中间,萧嵩又为女儿告了声罪,便退去了别处,留下李璟与杜修仁两个,忽而沉默下来。

杜修仁从方才起,便一言不发,此刻望着远处萧令仪的身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另一个人。

此刻,她应还如来时一样,正坐在他母亲的身边,耐心地陪伴。

“表兄,”李璟侧目看他出神的样子,“怎么忽然不说话?”

杜修仁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只是忽然发现,陛下对待萧娘子与静和公主,似乎不大相同。”

也许是三年没回邺都的缘故,他总觉李璟与从前相比,已长大许多,不但更加成熟稳重,心思也变得深沉许多,在萧令仪面前,俨然就是称职兄长的模样。

可是,他也记得,先前在徽猷殿中,李璟在伽罗面前的样子,言行举止间,具是有意无意流露的亲昵,倒像是有心维持从前的样子。

“自然要不一样。令仪表妹年纪小,性情开朗,有舅父与舅母疼爱,朕只需处处礼让便是,而阿姊,”李璟说到这儿,顿了顿,语气竟莫名有些低沉,“阿姊是不一样的。”

杜修仁皱了皱眉,问:“有何不一样?”

“阿姊的身边没有别的亲人,如今,能护着她的,只有朕了。况且,朕与阿姊的情分亦与别人不同……”李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杜修仁心中一阵怪异。

他很想问,陛下若知晓那小娘子的可怜纯善都是装出来的,还会如眼下这般待她亲昵吗?

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的脑中闪过那日在树影下见到的她红眼的委屈模样,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已没有别的亲人了。

然而很快,他又想起,多年前,也是因为她的孤女身世,他才在明知有人蒙冤受屈的情况下,没有当场拆穿她的诡计!

如今的她,丝毫没有悔改!

他不信“情分”二字,能让陛下连这些也可以不介怀。

只是,还没等他再说什么,李璟便问:“表兄今日怎想起问这些?”

杜修仁将话咽下,淡淡道:“臣随口一问罢了。”

然而,下一刻,一阵秋风袭来,他抬手挡了挡扑面的尘土,再落下时,一枚极小巧的,闪着熠熠光泽的物件自他腕间束起的袖口滑落,很快没入秋草之间。

“表兄可落了什么东西?”李璟抬手指了下。

杜修仁停住正慢慢踱行的马儿,刚要翻身下去,已有会察言观色的机灵小内侍快速奔至近前,伸手一探,便先捡到了,捧在手心里献宝似的送来。

“侍郎不必劳动,这点小事有奴婢代劳!”

是一枚绿松石金钩耳坠。

杜修仁下意识看向李璟,正想伸手取回,那头李璟却先一步拿了起来。

小小的金钩被捏着,坠着底下的绿松石迎风颤动。

“这是阿姊的耳坠,昨日丟了一只,”李璟很快认了出来,“怎会在表兄手中?”

少年深黑的目光扫来,让杜修仁下意识躲避。

“臣昨夜在别宫中无意捡到,原来是公主之物。”

李璟笑了,顺势将耳坠交给随侍之人,交代收好。

“正巧,另一只就在朕这儿,等晚些回宫,朕再还给阿姊。”

一件小事而已,很快过去。

杜修仁眼睁睁看着那名内宦将耳坠收入木匣,送往御车之中。

“朕记得,五月里,潭州一带水患,户部批了不少赈济钱粮,如今七月,灾情已算处置得当,几州的赋税减免、重筑堤坝等事应当也要核算,此事当是表兄你负责的吧?”李璟已正了脸色,重新说起朝事。

“臣主管核算、撰文,最后皆由韩尚书定夺,依臣之见,目下,重筑堤坝所需银钱、徭役尚需斟酌。”杜修仁亦答得很快,账目细节一清二楚,似乎完全没被方才的小事影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小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六十二年冬

狩心游戏

貂珰

橘涂十一日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白眼狼
连载中山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