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申时,队伍终于行抵紫微宫。
各家亲贵在邺都各有居处,是以,至端门外,李璟便命车马停下,令众人各自归去。
伽罗这才自大长公主的车中下来,一一与众人拜别。
如今,偌大的紫微宫,也只她与李璟两个长居了。
众人皆客客气气,大长公主临行前,又再三嘱咐伽罗,三日后到府上小叙,伽罗看着她身旁的杜修仁,点头答应了,这才将大长公主送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伽罗总觉得杜修仁离去前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只是,还来得及细想,那头萧令仪的话音便从耳边传来。
“伽罗,怎么一整日都未见你下车来?”她先前在路上纵马许久,早觉疲累,此刻坐在马车中,也懒得挪动,只掀着纱幔与伽罗说话,“害我方才又被父亲好一阵数落,说我不如你沉静温婉。”
伽罗笑了笑,说:“什么沉静温婉?令仪妹妹还不知道我吗?我骑艺不精,又素爱躲懒,哪有妹妹这般英姿,只好留在大长公主身边,免得惹人笑话。”
她说着,看一眼御车的方向。
李璟立在高处,李玄寂坐在马上,二人视线齐平,正说着什么,瞧神色倒都还镇定,不像有冲突的模样。
天子尚在,伽罗也不好先回宫中,只得耐着性子应付萧令仪。
“伽罗,你的父亲可是突厥人,人人都说突厥人从前游牧草原,最擅骑射,怎么你却不行?”萧令仪奇道。
“人各有天资,想来我便没有令仪妹妹这样的好天资。”伽罗好脾气地哄她。
“贵主何必妄自菲薄?”没等萧令仪再说话,另一道声音便插了进来。
是个十**的年轻郎君,一身锦袍,眉眼间与萧令仪有三分相似,正是她的兄长令延。
他生得也算英姿勃发、相貌不俗,只是看过来的眼神中,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打量,令伽罗心有不适。
“人的天资重要,马驹的天资亦然,令仪不过仗着才得了一匹好马而已,贵主若喜欢,我便替贵主再寻一匹更好的汗血宝马来,保管要令仪比不过。”
“阿兄,你怎么不帮我,还站在别人那一边?”萧令仪一听便有些不快。
伽罗微侧过身,避开萧令延打量的目光,柔声道:“令仪妹妹,萧侍郎同你说笑呢,不必当真。”
萧令延从前也常入宫来,不过,他到底是男子,又长着几岁,同伽罗不过见面点头,不算相熟,如今却不知怎么,渐渐有热络的意思。
“我可不是说笑,是真心愿赠贵主宝马。”
“什么宝马?”片刻工夫,李璟声音响起,“阿姊想寻马匹?”
众人循声望去,见方才还在说话的天子与晋王,此刻已到了近前,二人的视线恰好都落到伽罗的身上。
“倒也不用令延表兄另寻,朕在西苑的御马,阿姊只管挑便是。”李璟说着,冲伽罗笑了笑,伸出手,“时辰不早,阿姊,咱们回去吧。”
伽罗看一眼李玄寂,冲他行了个礼,随后,握住李璟的手,借力踏着马杌上车。
御车缓缓调转方向,朝端门内驶去。
片刻后,李玄寂也领着随身侍卫们驾马离去。
留下萧家兄妹二人,萧令仪看着兄长的样子,扬眉道:“阿兄,瞧什么呢?人都走了,怎么像第一次见似的。”
萧令延收回视线,扯起嘴角,慢慢道:“倒真像是第一次见。”
以前只觉她生得出挑,落在哪儿都能教人一眼瞧见,如今竟还觉出了不同的味道,是长大了。
马车穿过端门时,伽罗忍不住又掀帘看了一眼。
李玄寂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两名骑马护在最后的侍卫,匆匆奔过,很快也消失在拐角处。
“阿姊看什么呢?”
李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离得那样近,近到伽罗的耳际都能感受到热意。
不知不觉间,他已从身后靠近,双臂微微张开,虚虚地环于她身侧。
伽罗忽然不敢再动。
“没什么——”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光。
“阿姊你瞧,这是什么。”
李璟一只手绕至她的眼前,食指与拇指间,金光绿意,在半空中晃动,正是她的耳坠,完完整整的一对。
“竟在陛下这儿,今早我还让鹊枝去寻过,却没寻到。”
她伸身想接过,可李璟很快收起,掰过她的肩,让她半靠过来,一手托住她的下巴,一手触上她的耳垂。
伽罗莫名有些脸红。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瞧见了那些隐秘画面的缘故,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懵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困惑了些。
“好了。”
李璟将两只耳坠都戴好,却没放开她,仍托住她的脸颊认真端详。
“还是小了些,过几日再请尚宫局的匠人们打一对更好的。”
时下正兴瑰丽之风,邺都的娘子们都爱艳丽的衣裳首饰,耳坠、手镯、臂钏,也都要大而华美,金银宝珠相间,时常压得连抬头都要小心翼翼。
伽罗并非不爱艳色,只是顾及先太后,丧期不宜衣饰华丽,她才特意挑了这对小巧的耳坠。
她并不缺金银珠宝。虽不是大长公主那样有食邑的公主,但她从前有先帝赏赐,后来又有李璟,私库里的积蓄一点也不少。
正要解释一二,李璟已转了话锋。
“阿姊可知,我是在何处寻到这只耳坠的?”
伽罗不明所以:“可是在别宫的路上?”
李璟摇头,微微一笑:“是在表兄那儿。”
单以亲缘论,他倒是有许多表亲,但能这样,不带姓名,只称“表兄”二字的,只有杜修仁一个。
伽罗的心口在一瞬间紧缩,几乎下意识以为,杜修仁已将昨夜的事向李璟和盘托出,而这枚耳坠,就是所谓的“证据”。
但很快,她又否认了这个猜想。
杜修仁没必要这样做,他离去前的神色也并不像出卖了她的样子。
抱着一丝希望,她惊讶道:“怎会有杜家阿兄那儿?”
“是啊,朕也觉得意外,表兄说,是昨夜捡来的。”
伽罗想了想,点头道:“也有可能,昨夜陛下召见时,阿兄也正替大长公主来寻我,想来还是落在去时的路上,才恰好被阿兄捡到。”
她说完,忐忑地等待着李璟的反应。
“表兄也是这么说的。”李璟笑着摇头,伸手抱住她,“朕还以为表兄与阿姊悄悄地冰释前嫌了。”
“陛下说笑了,伽罗与杜侍郎本来也没什么嫌隙的……”
“朕都知道的,阿姊,你不用解释。”他将脑袋搁在她的肩上,呼吸离她的耳畔极近,稍稍一动,便触到了她耳后的一片肌肤,“这儿,这道疤痕还在呢。”
伽罗轻颤一下,咬着下唇没推开他,闻言伸手,摸到了耳后那一道不过半寸长的凸起。
是九岁时留下的疤痕。
那时,正是萧令仪入宫“伴读”的日子。
年幼的小娘子初次离开父母的呵护,独自居住深宫,多少会感到彷徨不安,伽罗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这样的情绪。
所以,当萧令仪白日高高兴兴在姑母面前说笑、玩闹,到了夜里却不愿用膳,也不愿入睡,一味在寝殿中哭闹时,是伽罗捧着膳房一直为萧令仪留着的粟米粥,到榻前轻声细语地劝说。
只是,萧令仪的性子,连宫中教养皇子、公主们的嬷嬷们都束手无策,又哪里会听得进她的话?
托盘刚刚递出去,便被萧令仪一手挥开。
黄澄澄的粟米粥撒了一地,伽罗的手也被泼了半边,有几粒飞溅出来,黏在她的发丝间。
所幸粥是温的,伽罗未被烫伤,只是碗落在地上碎成一片,有碎瓷自她耳边飞掠而过,带来微微的一痛。
她没留意,身边的侍女也不曾留意,只赶紧替她擦净手,清理了头发,便忙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是后来李璟见到她时,瞧她脸颊下留着一道干涸的血痕,才发现原来她的耳后被碎瓷割了个半寸的小口子。
他自然气急了,一会儿要立即请御医拿伤药,一会儿又嚷着要请母后做主,管一管萧令仪的脾气,最后,还是伽罗百般劝说,才让他消了气,什么也没做。
伽罗从小就知晓自己的处境。
太后最心疼的是李璟,其次是萧令仪,最后才是她,若因为她,惹得李璟与萧令仪生出龃龉,只怕会引太后厌恶。
伤口不大也不深,本不该留下痕迹,只是恰好在耳后,她那时夜里常睡不安稳,在榻上一不小心便压到耳际,又将伤口扯裂了数次。
不疼,最后却留了那道疤。
“是啊,后来也不知怎么,就留了疤,好在是耳后,也不难看。”
李璟的指腹又在那条疤痕上轻抚一下。
“阿姊,朕知晓你不想与令仪表妹一同骑马,以后,这样的事若推脱不掉,便来告诉朕,朕会帮阿姊你解决的。”
伽罗被说中了心思,顿了顿,才点头,轻轻说了声“好”。
“不过,西苑的御马的确都可由阿姊随意挑选,阿姊想和何时去就何时去。”
御车很快行至阊阖门,再往前,便入西隔城,伽罗命车停下,请李璟不必再送,自己下了车,站在道边,直到御车远去,才带着鹊枝沿着九洲池漫步。
雁回等人先前已随着她那辆空着的车回了清辉殿,此刻四下只鹊枝一人在,伽罗这才感到放松下来。
李璟的话,让她的思绪到现下还停留在过去。
其实,留下那道疤痕的那天夜里,待所有人睡去后,她便偷偷起身出了寝殿,一个人坐在九洲池边,望着烟波浩渺的池畔夜色怔怔发呆。
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悲伤、委屈、低落,都很少出现在她的心中,她从小就习惯了这一切,并非来到邺都,入住紫微宫后,才有的这样的处境。
那一晚,她只是如往常一样,睡不着,便一个人溜出来。也是在那一晚,她遇到了李玄寂。
他没有责备她夜半在外游荡,问了一句“发生了何事”,见她不愿回答,便也不再问,只是走到她的身边坐下,像当初刚在草原捡到她的那几日一般,搂着她的肩,让她靠在他怀里入睡。
她已经不记得那晚自己是何时醒的,后来又如何悄悄回到清辉殿。
不过,她记得,在那不久之后,她听到李玄寂对先帝说,萧家小娘子小小年纪便与父母骨肉分离,着实可怜。
萧令仪像是忽然得到提示一般,不再胡乱嫌弃宫中规矩森严,只日日说着思念双亲的话,这才引来太后怜惜,准余夫人将她接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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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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