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一过,紫微宫中的猎猎白幡便被摘下,日夜诵经的僧侣们也陆续离宫,回到寺庙中修行。
一切都仿佛未曾改变。
伽罗记得大长公主的邀约,这三日里,早早备好了上门要提的礼。
几匹御赐的绯红锦与越州缭绫,并两壶西域佳酿,还有一兜樱桃煎。
绫罗锦缎、美酒佳酿虽都是御用贡品,但不过是充充样子,大长公主从不缺这些,她不但有每年宫中照旧例赏赐的贡品,还有自己的食邑,送上这些,到时必会得到同等的,甚至更丰厚的回赠。
真正表达心意的,是那一兜樱桃煎。
出行这日,伽罗早早起来梳妆。
一身十二破间裙,外头挂一条以金线绣着宝相花纹的茜色披帛,长而浓密的发丝梳作双丫髻,正中饰鎏金银花树钗,两边再插一对水晶钗,脖间则是一条嵌宝金珠项链。
白皙的面庞精心描摹,柳叶细眉、淡粉双腮,额间再点金箔翠羽,衬得她娇若桃花,灿若琉璃。
大长公主年长,又潜心礼佛多年,平日清静惯了,实则却很爱瞧他们这些小辈鲜艳亮丽的模样。
待妆点毕,伽罗又对着铜镜反复地照了照,这才露出微笑,带着鹊枝出了清辉殿。
雁回等人只带着礼将她送至隆庆门外,大长公主府早派了车马来接,一见伽罗过来,便忙迎上来,替她收拾好一切,请她登车上路。
马车出了右掖门,便一路往东,朝大长公主府所在的承福坊驶去。
伽罗颇有些好奇。
不光是因为这几日邺都格外热闹,三月国丧之下压着的婚嫁喜事,在这几日都撞到一起,短短一路,一会儿就遇到两家,也因为她很少有机会这样出行——大长公主替她备的是半副公主的仪仗。
宫中的规矩虽比从前在草原的王廷森严许多,但大抵也只等级更分明而已,并不拘着皇子公主们出行游玩。
只是,伽罗自知不是真公主,不论先帝待她如何宽容,她也不敢在外摆公主的架子。
除了跟随先帝或是先太后出行,她极少独自出宫,偶尔有那么几回,乘自己的车马,也定是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与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相差无几。
她只恐带着仆从出行,一不小心惊扰了百姓,要遭人非议。
今日倒好,一切都是大长公主备下的,只半副仪仗,足够华丽舒适,又不会占去太多车道,她完全不必心有负担。
车外人来人往,为婚嫁提篮撒着鲜花的小童们一路欢笑着奔过,铺子里刚烤出的胡饼香气弥漫开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伽罗一路掀着纱帷,好奇地看着宫外热闹的景象,有骑马而过的年轻郎君避让到一旁,遥遥冲她拱手俯身致意,令她不禁露出笑容。
杜修仁自府衙中出来时,见到的便是她对着追捧而来的路人不住笑着的模样。
大邺立国数十载,中原至今已鲜有战事,邺都一带更是物阜民丰,风气渐开,姿容美艳、排场华丽的娘子们出入闹市,受路人追捧的情形并不罕见。
他平日见到这样的情形,从来不多留意,只会另寻畅通的道路,尽快绕过去,以免耽误正事。
可今日,大概是那副仪仗是自己家中的,车中的人也是要往自己家中去,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花团锦簇,是有心装扮过的模样,的确艳光浮动,令人不由多瞧。
只是——
他瞥一眼道边越来越多停驻的路人,肃着脸驾马上前。
正是人潮渐涌,车马不息的时候,走得这么缓,还不知要惹多少人拥堵在此。
“郎君!”府上家仆一见是他,立即眉开眼笑地让出一条道,容他行至马车旁。
“方才大长公主还说,兴许接上贵主回去时,能遇见郎君呢。”
伽罗听到动静,一扭头就看到骑着马跟到近前的杜修仁。
“阿兄,今日竟还去了衙署,如此勤勉。”她仍是笑着的,俨然是真心觉得愉悦。
杜修仁眉心皱得更紧了。
这好像还是头一次,她在他面前这样毫不作伪地露出笑容。就因为这些打马游街、追捧其后的郎君们?
“咱们府上什么时候出来一回,要闹出这样的动静了?”他语气冷淡,直接忽略了她方才的话。
家仆愣了下,悄悄看一眼周围,不明白为何自家郎君忽而变得这样严苛。
郎君从小就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对什么都带着几分固执的认真在,教人以为他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实则是最公正不过的,绝不会无故责备下人。
今日也不知何故冷了脸,分明如贵主这样美貌异常的娘子,从闹市街头经过,引人围观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谁不想看美人出游呢?
“是奴考虑不周,这便命大伙儿行快些。”
话虽如此,这样热闹的地方本不宜行得太快。
伽罗听着他们的话,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阿兄何必责怪不相干的人?是我太过招摇,恐怕给大长公主添麻烦了。”
她在车中坐直身子,命鹊枝放下四周的纱帷。
周遭的视线顿时被完全阻隔,围观的郎君们失望不已,有几个似乎并不死心,仍抱着希望,一路跟随,只盼公主能再掀帘展颜。
四下的热闹很快散去大半,马车的通行也渐渐快起来。
杜修仁沉默下来,看着两边一张张失望离去的脸,不知怎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方才那样说,倒好像是他指责她给他添了麻烦似的。
“人群聚集,若无京兆府所派侍卫疏引,恐怕要惹出骚乱。”他稍扬嗓音,对前方的家仆说。
家仆立时应了,令护持在马车前后的侍从们靠拢一些。
车中被纱帷遮住的人却再没有动静。
杜修仁骑马行在车旁,顿了顿,又说:“近来衙署中事多,今日虽休沐,有些公文却是明日就急等着批复的,许多都是各地经了层层转递,才能送入邺都的,我不想令他们再多等,便趁着今日过去,将能处理的先都备好。”
这方是回应她方才那句“勤勉”之言。
“原来如此,阿兄辛苦了。”隔着一道帘幕,女子温柔的声音传来。
她回答得很正常,语气里半点听不出不悦,也没有再要多说些什么的意思。
杜修仁侧目望着那道微微拂动的纱帷,紧抿着唇,也没再说话。
承福坊的宅子是当初睿宗皇帝还在时,亲自替大长公主挑选的,为的就是方便这个备受疼爱的女儿能常出入宫廷,是以,马车从这片闹市行出不到一刻,便已靠近公主府邸。
有府中侍从远远迎在街口,见人来了,急忙奔回去报信,等马车入了府,伽罗掀帘下去,还未站稳,便听前方传来大长公主带笑的声音。
“伽罗,可算来了!”
连礼也未来得及行,手便先被握住。
“好了,不用多礼。”大长公主一见她的样子,双眼便亮了许多,本就带着喜悦的语气又多了赞叹,“你今日这身装扮,才像这个年纪小娘子该有的模样,生得这样好,瞧得我都移不开眼了,三郎,你说是不是?”
自回府后,除了行礼便一声不吭的杜修仁忽而被母亲点到,不得不将目光落在伽罗的身上。
方才她坐在车中,还瞧得不真切,此刻立在庭中,当真富丽美艳,光彩照人,如一尊瓷像一般,精致润泽,教人见之难忘。
杜修仁的脑中一下闪过数日前的荒唐梦境,一阵凉飕飕、滑腻腻的异样感觉自脑后飞快蔓过。
“母亲觉得好便是好。”
他迅速移开视线,用与往常无甚分别的漠然语气回应大长公主的话。
大长公主转头去瞧侍女们正自车上取下的礼,并未留意他的那点小到不能再小的微妙异样。
伽罗却留意到了。
从方才在路上相遇,杜修仁竟然回应了她的话时,她便隐隐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怎么还带了礼?伽罗,我邀你来,一是解闷儿,二便是要谢你,怎好收你的礼?”
大长公主的话将她拉回来,她提过装着樱桃煎的食盒,笑吟吟道:“伽罗知晓殿下定然不缺这些,不过是寻常礼数罢了,殿下若不收,只教伽罗下回不敢再来,倒是这个——”
她揭开食盒盖,呈至大长公主面前,又看向杜修仁。
“上回在陛下那儿听阿兄提起,殿下爱吃樱桃,伽罗便提前存下了最后一茬,请膳房制成樱桃煎,虽比不上新鲜的樱桃,却也是伽罗一片心意,若殿下再嫌弃,伽罗可要伤心了。”
杜修仁掀了掀眼皮,飞快地看她一眼。
他在徽猷殿提起母亲喜爱樱桃,已是近三个月前的事了,那一日,他替母亲带话,丧期过后,要邀她到府上一叙,看来,她从那日起,便想了今日要带什么礼。
大长公主笑得眉眼都弯到了一处:“伽罗,你实在很细心,连这样小的事都记在心上。我的确喜欢樱桃,这几日正想着这一口呢,可巧你便送了来,快叫我尝尝!”
伽罗揭开盒中的干净巾帕,请侍女取了包在其中的竹签,插起一枚樱桃煎,请大长公主品尝。
滋味自然是好的,大长公主连连夸赞。
伽罗目光流转,却没将食盒直接交给侍女,而是亲自又取了根竹签,将另一枚樱桃煎递到杜修仁的面前。
“阿兄可也要尝一尝?”
少女温柔明亮的眼睛仰望过来,带着欢喜的期待。
杜修仁默了默,想起上一次在徽猷殿的情形。
他不但说了母亲爱吃樱桃,也说了他自己不爱食甜腻。
难道她只记住了母亲的喜好,却没记住他的?
去了核,被蜜糖反复煎煮过的嫣红果实微微皱着皮,在晴好的日光下如琉璃一般晶亮。
杜修仁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紧抿的嘴唇张开,想说点什么。
下一刻,伽罗眼珠一转,露出抱歉的笑容。
“哎哟,我忘了,上回阿兄便说过,不食甜腻之物,半点不愿吃我备下的酪樱桃,是我疏忽了。”
不等他抬手接过,小小的果实便被收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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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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