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正盛,徽猷殿外,早没了贵人们的身影,只剩下仍呆呆伏跪着的采蕙。
短短片刻工夫,她便体会了飞上云端、喜不自胜,又瞬间跌落的起伏,这是她这段时日费尽心机,才想到的最后的办法。
原本她得了公主的首肯,便该听从公主的吩咐,耐心地候在外头,等公主在圣上面前开尊口求情,可方才也不知怎么,听到公主说,若能寻到机会才会提一提她的事,她忽然有些慌神。
也许,是这些时日压在身上的恐惧太沉重,重得令她透不过气来,好容易看到一丝希望,绝不敢放过,这才一时冲动,直接闯出去,冲撞了御驾。
眼下,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已破灭。
她支在地上的胳膊慢慢颤抖起来,整个身子软倒下,胸膛起伏,嘤嘤哭泣。
身边原本押着她的一名内宦立即弯腰,往她的口中塞入一块绢布,堵住她即将出口的哭声。
“我若是你,便会快快忍住,再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鱼怀光没急着进殿中侍奉,而是先在采蕙的面前站定,示意先将她放开。
采蕙暂时得了自由,果然没有挣扎,只是整个人半蜷缩着,默默落下眼泪,抽噎着低声说:“可我只是不甘心,凭什么是我?”
毕竟也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娘子,要被送往皇陵那样一年半载也见不到外人的冷清地方,同半截身子先踏进坟墓里,又有什么区别?
鱼怀光叹了一声,摇头道:“本朝已将前朝活人殉葬的陋俗废除,不过是替太后守灵,已是十分仁慈,你既然曾在百福殿伺候,深受太后恩泽,怎能连这样的事都如此推脱?圣上今日这般说,也算饶过你一命,你该好好庆幸。只是,此事便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余地了,这也是你咎由自取,从此好好收心,绝了旁的心思才是正理。”
说罢,他冲旁边候着的内侍一挥手,要他们将采蕙带下去,免得一会儿又碍了贵人们的眼。
瘫倒在地上的采蕙动了动,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
“多谢大监提醒,奴婢……”她擦了擦仍旧不断洇出的泪痕,扭头看着后方巍峨华美的宫殿,眼里还是流露出一丝不甘,但再回头时,已完全隐藏住,“奴婢明白了。”
-
正殿中,李璟自入内便没再说话,只沉着脸,由一名内侍引入内间更衣。
熟悉的人都知晓,这位年轻的天子生气了。
至于这份气到底源于何人,是方才的采蕙,还是另有其人——众人虽都猜到了,却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冒头,生怕一不小心触怒圣上。
那是圣上放在心尖上的人,圣上自然舍不得责罚,真要撒气,只会落在下人们头上。
果然,才进去不过片刻,留在外间的内侍们才搬来另一张坐榻请杜修仁落座,就听里间传来铜盆咣当落地的动静,紧接着是李璟的呵斥。
“笨手笨脚,这点事都做不好,滚出去!”
很快,一名面嫩的小内侍捧着水已洒出大半的铜盆,低着头,贴着墙跑了出来,半边衣裳都被打湿了,滴滴答答往地上落水。
瞧见伽罗,他立即委屈地红了眼,停下脚步低声道:“贵主,求您救救奴婢吧!”
若是以往,伽罗已然答应下来,进了内室,可偏偏今日屋里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人在。
她下意识抬头,悄悄往杜修仁的方向看去。
徽猷殿中,所有人都因为天子之怒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唯有杜修仁,安安静静坐在榻上,慢慢啜饮着才刚奉上的茶汤,面色平淡,丝毫不显惧怕。
也对,他是李璟血脉相连的嫡亲表兄,身上也留着李氏皇族的血,与李璟情同至亲手足,不比旁人,此事又与他无关,他自然不怕。
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放下茶盏,一抬头,正好就同伽罗四目相对。
伽罗抿唇,赶紧移开视线,对身旁的小内侍笑笑,安抚道:“不用怕,我这便进去瞧瞧。”
说着,自榻上起身,在杜修仁的注视下,转进内室。
香炉旁,屏风边,李璟已褪去外袍,只着单薄宽松的中衣,也许是天热的缘故,中衣侧边结带已被解开,衣襟微微松散,底下的胸膛若隐若现。
他俨然正在气头上,也不必下人代劳,正自己拿着湿过水的巾帕擦拭面颊,听到门边的脚步声,扭头看过来。
“阿姊进来做什么?”他的目光透着冷意,语气也全没有往日的亲近,“还要替什么人求情?”
他没明说到底是什么人,是采蕙,还是被赶出去的那名小内侍,反而让伽罗怎么都不好开口。
伽罗在五步外站住,半侧过身去,不看他衣衫不整的样子。
其实大邺风俗虽比突厥更讲究礼法,男女之间的规矩也更多,但即便如此,这般看一眼,靠近些,也无伤大雅,从前他们年少时,同榻而眠也曾有过。
只是,伽罗近来总是顾虑颇多,也不知是不是萧太后驾崩的缘故,在李璟身边,也下意识多一些防备。
“伽罗只是觉得陛下好像有些生气,若是冲着伽罗来的,伽罗便先给陛下赔罪。”她低着头,语气温柔中带着几分惶恐。
“你——”李璟僵站在屏风边,瞪着她的侧影,也不知被戳到了哪处,胸中的怒气非但没缓和,反而愈发高涨,“你要赔什么罪?不妨同朕分说清楚,否则,朕只会以为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浪费口舌而已。”
他说话间,实在气不过,干脆扭过身不再看她,同时将手中还拿着的巾帕朝旁一丢。
一名内侍连忙伸出双手,接住那块巾帕。
伽罗这才重新转头,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李璟的神色,一面向拿过巾帕,冲门边捧着铜盆的内侍使了个眼色,让其入内,亲手就着那盆温水拧一把巾帕。
“我又不是没心肝的人,”她叹了口气,行至李璟面前,先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陛下待我的好,我怎会不知?只是她那样当众拦我的车,又看来的确可怜,我这才心一软,答应下来。”
李璟沉着脸没看她,被她握着的手也朝后躲了躲,却仍被她跟着追过来,重新握住。
“何须这样心软?她这般行事,不就是拿住了阿姊的这根软肋?若不是今日她要求的事必得经朕首肯,她不得不直接求到徽猷殿来,恐怕阿姊你早替她办了!实在不敢想,朕从前不知晓的时候,到底有多少这样的事,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敢将主意打到阿姊你的身上!”
他说话时,情绪有些激动,白皙的脸颊逐渐爬上潮水般的赤色。
伽罗无奈地笑了笑,抬起拿着巾帕的手,替他擦了擦发热的额头与脸颊。
“没有那样的事了,陛下与太后平日待我那样好,整个紫微宫,谁还敢冒犯我?”
李璟眼眸微眯,怀疑地盯着她:“果真?”
“自然是真,”伽罗笃定地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同他对视,“若真有居心叵测之人要算计我,我必定早就将人带到陛下面前,求陛下为我做主,陛下可是我如今最大的靠山。”
李璟望着她微仰起的美丽脸庞,沉默片刻,一直不大好看的面色终于软下来。
巾帕间的潮湿带着凉意,一下一下贴在他的肌肤间,从脸颊到下巴,总算也将那潮水般的赤色抚得淡了许多。
“这样才对,”巾帕自下巴挪到他的脖颈,引得他的喉结微微滚动,“阿姊在宫中不必顾虑什么,便是嚣张跋扈,朕也都会替你撑腰。”
他说着,捉住她捏着巾帕那只手的手腕,朝上又拉了下,让她的胳膊抬高架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腰身,抵住她的后背,将她朝自己怀中压来。
炙热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伽罗忍不住颤了颤,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陛下胡说什么?伽罗怎么能嚣张跋扈……”
她的话刚说完,脸颊便被他的手掌捧住,重新扭转回来,同他正面相对,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滚烫的唇瓣便轻轻映在她的眉心。
一阵又酸又痒的麻意立即自额间蔓延至头皮。
伽罗浑身僵着,一动不动,正不知李璟到底要做什么,他的唇瓣便已离开。
“朕说的也是真的,不论阿姊是什么样的人,朕都喜欢。”
这句话说得颇有些天真的孩子气,世上怎么会有人真的那样喜欢她,就算她变得面目可憎、满是恶意,也仍旧喜欢她?
大约只是句玩笑话。
伽罗悄然放松些,连带着觉得方才额间那个吻,也只像过去那般,只是孩童间的玩笑而已。
“好,那就多谢陛下了。”她又笑起来,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将巾帕搁在铜盆边沿,亲自取了内侍递来的衣袍,替他罩在中衣外头。
“对了,朕记得鱼怀光前日说,阿姊夜里心绪不宁,如今可好些了?”
他这一问,听来随意,仿佛无心,可伽罗并未忘记她今日过来原本的目的。
“前几日到底还是心中伤感,陛下也知晓,伽罗的母亲早就没了,如今又是太后……那天夜里实在有些难过,在外走走,却不想,先是遇见了晋王,又遇到了鱼大监,眼下已好了许多,倒让陛下又担心了。”
她没提同晋王之间是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解释作偶然相遇,以安圣心。
李璟自也不愿提太后的事,没再细问,衣裳穿好,他不再逗留内室,拉着她快步出去。
“表兄还在外头呢,已数年未见,好不容易回来,可不要让他久等。”
听到“表兄”二字,伽罗下意识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丝抗拒。
只是,再一抬头,却发现已到了门边,再想收敛神色,已然晚了。
坐在正对内室门那张榻上的杜修仁目光自她面上扫过,又在她同李璟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这才移开视线,起身冲李璟拱手行礼。
伽罗连忙自李璟掌中抽手,又往他身后挪了一步,想离杜修仁远一些。
那两人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李璟无奈地笑起来:“阿姊,你还同从前一样,一见表兄就想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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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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