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对杜修仁的排斥,大约源于八岁那年。
那时,她才初入宫中,大约是生得瘦弱,不似邺都大族中的小娘子们那般美满红润、康健活泼,一下惹出先帝的许多愁肠,不过半月,就赐她公主封号,令她迁入西隔城,交萧太后,也即那时候的皇后抚育。
这般风头,难免遭人议论。
伽罗知道,什么温柔大度、良善顺从,不过都是她在外人面前戴的一副面具,内里的她,冷漠、自私,睚眦必报,谁让她不痛快,她便总要找机会报复回去。
紫微宫中,时常议论她、嘲讽她的,是一位颇受先帝宠爱的魏昭仪,出身寻常,却能位居九嫔之首,连皇后对她都要笑脸相迎,她因此十分得意张狂。
伽罗面对她的挑衅,接连忍了数次,每次都装作不经意间,在先帝面前流露出郁郁寡欢的样子,待先帝问起,又赶忙求其莫要追究。
就这样一来二去,终于等到时机成熟的那日。
在九洲池畔,圣驾将至时,她拿话激了魏昭仪,使魏昭仪口出狂言,大大嘲讽了她的出身,连同她的母亲也一道骂了进去。
伽罗其实并不明白,魏昭仪为何那样不喜她的母亲辛梵儿,但她知道,母亲是和亲公主,不论如何,都是大邺的功臣,魏昭仪那般侮辱,已经有损皇家颜面。
坐在步撵上的先帝果然沉了脸。
她没有就此罢休,而是趁着御撵还未到近前,利用池边林木的遮蔽,自造了个假象——先是惊呼一声,紧接着,趁魏昭仪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往后一倒,自己跌进冰凉的池水中。
那是十月末,池水尚未结冰,可初雪已下,正是寒冷时节,水中寒意刺骨,激得她痛苦不堪。
可更让她惊惧的,是跌进水中之前,无意间往旁扫去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她恰好发现了立在一株粗壮云杉之后的少年郎。
十二三岁的年纪,华贵齐整的衣裳,精致俊秀中带着一丝稚气的面庞,一看便是哪位皇亲贵胄家中的小郎君。
那是伽罗第一次见到杜修仁,还不知他的身份,只是那惊鸿一瞥间,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眼底的鄙夷与不屑,俨然已将她先前的所作所为统统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也许是她年纪尚小,体质孱弱,又或者,是摄于被人揭穿的恐惧,在落入水中的那一瞬,她的脑中便像被糊了一层浆糊一般,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颠倒迷乱、模糊不清。
她记得自己被从冰冷的水中捞出来,隐约中,仿佛听见过先帝震怒的动静,又仿佛听见那少年郎在说话。
“舅父,此事,何不等静和公主醒来,再好好询问?三郎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
幸好,那时先帝正在气头上,想也没想,就说:“好了,三郎,你不用劝朕,亲眼所见,岂会有假?况且,你先前不在邺都,并不知晓,魏昭仪先前已多次言语无状,冒犯伽罗,伽罗大度,总是劝朕莫要动怒,这才容她至今,她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朕看,宫中分明容不下她了!”
魏昭仪被自正二品昭仪降至八品采女,所居之处,也从徽猷殿附近迁去荒僻遥远的静室,一朝失宠,从此再没能得圣心眷顾,先帝驾崩后,随众嫔御一起迁出紫微宫,入城郊寺庙修行。
伽罗到底如愿以偿了,可她并未觉得痛快解气,反而将面对杜修仁时的那种深刻恐惧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自觉自己一向装得极好,从没在什么人面前露出过破绽,可自那日起,这世上便多了一个看透她真正底色的人。
也不是没想过要彻底解决这个隐患,可杜修仁身份实在尊贵,她一个无凭无靠的养女,怎么可能撼动他的地位?至于主动接近他,化敌为友,便更不可能了。
他虽出身高贵,整个大邺,除了真正的皇子龙孙,便数他最尊贵,可他又绝不是只知享乐、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
满邺都公子王孙,只数他最聪敏勤勉,自小拜在左相崔伯琨门下,十四岁起,便按大邺律法,以门荫入仕,挂着尚衣俸御的虚职,若就这般走下去,即便不登阁拜相,也是一片坦途。
偏偏杜修仁不愿走这条所有寒门士子都艳羡不已的青云路。
十七岁那年,他参加科考,先中了明算科,又登进士科,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斐然实绩,一下震惊朝野。
这样一个人,出身好、天资佳,品行更是无可挑剔,说一句完美无瑕也不为过。
伽罗实在无法,只好尽可能离他远些,免得再被他抓到什么把柄。
好在,他十七岁登科后,便入了户部任职,这两三年来,大多时候都在地方任职,到最近,才满了任期,回到邺都。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我何时怕过杜家阿兄。”面对杜修仁的注视,伽罗抿着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自然。
杜修仁打量着她,慢慢道:“是啊,陛下恐怕在说笑,公主又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要怕臣做什么?”
“亏心事”三个字,仿佛意有所指。
“好了,表兄,你可别再吓阿姊了,近来事情这样多,她总心神不定的。”李璟没细瞧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涌,只是示意他们各自坐下,不用拘礼,“如今,母后已经不在,朕的身边能交心之人又少了一个,幸好还有表兄与阿姊在。”
他放下平日不得不时时端起的天子威仪,在两人面前流露出同寻常亲眷间一般的亲近和善之态。
“表兄,你好不容易才回邺都来,不如先与朕说说这几年的见闻。”
身为天子,李璟固然拥有全天下,却鲜少有机会外出游历,除了少时曾随先帝巡幸李氏龙兴之地并州外,便再未出过邺都。
杜修仁同李璟也是一处长大,知晓他的心思,想听的必不只是民间乡野的奇闻趣事,而是地方民生、官场见闻。
这些,他早就在这三年间做了许多记录,预备回邺都后,好好整理一番再单独呈给圣上,如今圣上问起,也不必苦思冥想,便能说上许多。
到底是登进士科的才子,就这般日常叙话,也说得简明生动,又条分缕析,就连平日少有机会了解天下百态的伽罗,也都听了进去。
她忍不住想,他如今已然入仕做官,是个真正做事的郎君了,应当不会再计较少年时那点细枝末节的事了吧?
三人在屋里坐了片刻,鱼怀光已料理干净外面的事,提着伽罗方才交出去的食盒过来,笑道:“贵主方才吩咐下去冰镇的酪樱桃已好了,陛下,是否眼下先用一些?这可是贵主的一片心意,惦记着陛下喜欢,特意准备的。”
李璟正心情大好,闻言立即点头:“正好,朕方觉口中无味,还是阿姊想得周到。”
鱼怀光将食盒搁在案边,正要打开,伽罗起身道:“大监,让我来吧。”
她在案边跪坐下,捧出一盏洁白如云朵的牛乳酸酪,盏沿冰凉,果然是重新冰镇过的。
盒中还有一盘洗净的樱桃,圆润鲜红、水泽荡漾,新鲜极了。
伽罗将那一盏酸酪浇淋在鲜红欲滴的樱桃上,又照着李璟的习惯,舀两小勺蔗汁佐之。
一盘樱桃酪被捧着,就要呈至天子案前,伽罗忽而余光一瞥,瞧见坐在一旁的杜修仁,动作不由一顿。
“杜家阿兄要不要也用一些,解解暑气?”
话虽这样问,实则这盘酪樱桃,不过仅够李璟一人用罢了,毕竟她来徽猷殿前,并不知晓杜修仁会跟着李璟一道回来。
杜修仁淡漠的目光自她手中的琉璃盘间扫过,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眉峰微动,说:“我不喜甜,就不必了。”
伽罗这才将琉璃盘送至李璟面前。
“陛下请用。”
李璟拾起银勺,先舀起一颗沾了酸酪与蔗汁的樱桃送入口中尝了尝,随即点头:“今年的樱桃种得不错,阿姊,你也尝尝。”
他说着,已又舀起一颗樱桃,递至伽罗嘴边。
伽罗望着这把才被他用过的银勺,不知怎么,便觉有些抗拒——不必转头,她就知道,旁边榻上的杜修仁定正将她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
她与天子亲近,本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是一把银勺,从小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少,可在杜修仁面前,她就是处处都觉束手束脚。
“怎么?”李璟带着笑意与期待的目光从另一边看过来,令伽罗莫名感到如坐针毡。
她垂下眼,伸手接过李璟手中的银勺,将那枚沾了酸酪与蔗汁的樱桃送入口中。
不比鲜红樱桃逊色的唇瓣包裹住那饱满圆润的果肉,将其轻轻纳入,一点洁白的酸酪沾在唇角,很快便被一截粉色的舌尖迅速卷走。
樱桃进了唇舌间,被盘卷挤压着,将那张白里透粉的面皮也撑得鼓起。
片刻后,果肉被咽了下去,那两片饱满的唇瓣再度开启,将小小的、湿润的果核吐入瓷碟中。
李璟在旁瞧着,也不知怎么就出了神,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伽罗的嘴唇,原本入殿后已消去大半的暑气,不知不觉又爬上了他的身。
伽罗察觉出他的异样,面色悄悄泛红,拾起帕子擦了擦嘴角,说:“滋味的确不错,酸甜适口,比去岁好上许多。”
去岁天寒,二三月里,也不见多少春日的暖意,樱桃自然也少了许多甜蜜滋味,即便宫中御品从来都是汇集天下佳品,优中选优,也难免还是比往年逊色一些。
伽罗的话出口,让李璟回神。
“是啊,表兄当真不要尝一尝?”他看向旁边的杜修仁。
杜修仁捧起手边冰凉的茶盏,饮下一口,慢慢道:“樱桃倒是可以,酸酪同蔗汁还是免了,陛下不妨赐些鲜果给臣,恰好母亲爱吃。”
樱桃熟于孟夏,如今宫中才刚得一批,因着太后丧事的缘故,一直未如往年那般赏赐各家亲贵,他这样说,正是提醒了李璟。
“也好,一会儿朕让人下去挑些好果来,傍晚便给姑母送去。”
伽罗又在殿中逗留片刻,见李璟已将那一盘酪樱桃用得差不多,便要起身告退。
“陛下政务繁忙,又难得与杜家阿兄叙话,伽罗不便多扰,便先回去了。”
横竖今日目的已达到,她没必要再留下来。
谁知,还没等李璟点头,杜修仁看一眼漏刻上的时辰,也自榻上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也该告退了,午后还需往户部衙署去一趟。”
李璟近来的确繁忙,虽抽了工夫出来,但实则也还有未批完的奏疏等着,便也没有挽留,只让鱼怀光送一送二人。
伽罗走在杜修仁身后两步处,与他一道出了徽猷殿。
才踏出殿门,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杜修仁便停了脚步,望向前方被孟夏日光笼罩的宫廷景致,淡淡道:“方才陛下说得没错。”
他说话的时候,并未看过来,可伽罗却莫名知晓,他是在对她说话。
“你的确没变,还同从前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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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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