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十六章

这些都是沈栖迟带给他的,他想起初见时沈栖迟一本正经地言明伴侣间最重要的是感情。

那么,这些算吗。

他思绪游移,没留神自己问了什么,一句话从唇边溜了出去。

“凡人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来过那么多节日?”

沈栖迟似乎愣了愣,而后道:“这是历朝历代延续下来的习俗,至于为什么,我亦无法回答。”

夙婴略感惊奇:“原来还有夫子不知道的事?”

沈栖迟失笑:“夫子亦非全知全能。”他摇摇头不再言语,起身去到灶边,开始准备之后路上需要的干粮。

夙婴想了想,跟上去从背后搂住他腰身,下巴懒懒搭到他肩上,明知故问:“你在做什么?”

沈栖迟便开始讲解怎么烙饼,夙婴微微歪头,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凝视他不断张合的红唇,挺直的鼻梁,微微低垂的长睫,眼尾红梅落雪似的小痣,渐渐失了神。

心底的浪潮于无声中平息,所有想不通的复杂心绪伴随退潮卷回水底,只剩一汪平静而温暖的春水。

所有他不明白的,他的夫子都会教他的。

他悄悄抬起下巴,在沈栖迟耳垂与下颌交接处落下一个黏糊糊的、混杂着红糖香甜的吻。

沈栖迟卡顿一瞬,随后带着无奈的笑意乜了他一眼。

他们一整个下午都待在厨房,烙了足量的饼带上路。沈栖迟从鹿崖带回的行囊还没收拾,又往里添了许多物什,变成了一个更大的行囊。

临行前沈栖迟从箱底翻出一个细长的长匣,从中取出一把通体银白的长剑,抽出小截剑刃看了眼,便利落收剑绑到行囊上。

秋水似的刃光在沈栖迟眉间一闪而过,夙婴目光游移,伸出两指新奇地碰了碰泛着冷意的剑鞘,“你会使剑?”

在他还是一条幼蛇时,南抚山来过几个剑客,斩杀林中毒虫猛兽如探囊取物,那时他藏在枝叶间,只见刃过处落叶翻飞,觉得凡人可怕至极,后来修炼成妖避世不出,回想起那几名剑客又觉其身如蝼蚁,是幼时的自己大惊小怪。

但那几手惊鸿照影似的剑法仍旧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不记得那几名剑客的模样,只记得气势凌厉,令当时的他胆寒。

和沈栖迟全然无相似之处。

“年少时学过几招,都是些花架子。”沈栖迟道,“此去京城山高路远,途中不知会碰到什么,带着好歹能防身。”

夙婴有点想看沈栖迟用剑的模样,他觉得就算提出现在使给他看的要求沈栖迟也不会拒绝,但看了看沈栖迟为了启程忙碌准备的身影,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冬日的安们村非常宁静,好似大雪将村落的炊烟、喧嚣、生机都藏到了深处。

夙婴跟着沈栖迟在一日清晨离开了这个他短暂生活过数月的小村庄,同时离开了栖息数百年的南抚山。

他们沿着山路慢慢走着,翠鸟精时飞时停,偶尔回望已被蜿蜒群山掩在后头的青堂瓦舍,后知后觉泛起不舍。

行至渺无人烟处,夙婴会变幻真身让沈栖迟坐在自己背上前行。走走停停几个时辰,一人两妖抵达了峰头县。

褪去佳节繁闹,峰头县只是一个刚历经严冬风雪草草打扫过的普通县城。没了花绸彩缎与满街吆喝,峰头县的街道稍显空旷。夙婴注意到石板缝里胡乱生长的苔斑,街道两旁裹着泥叶的雪堆,某些人家歪斜龟裂的户枢。

即使他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也能看出这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县城。

不同于终日不变的鹿崖洞府,凡间的每一日都不一样。

他跟着沈栖迟去到马市,看他被马贩领着穿行于马圈中,最后付了银钱,领了一匹矫健的深棕骏马回来。然后沈栖迟牵着马,领着他和鸟精住进了一家客栈。

“先在这住几日,等喝了长庭的喜酒再出发。”沈栖迟道。

夙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客栈厢房,对何时出发不甚在意。

和阿迟在一起就好。

*

李长庭成亲那日,峰头县重现了夙婴见过的热闹。县令女儿婚假,阵仗只大不小,十里红妆,绕城三圈,一路鼓乐齐鸣,新郎官才接到了自己的新娘。

披红挂绿的仪仗队经过客栈,夙婴临窗而立,见仪仗队敲锣打鼓大摇大摆地从街头出现,又目送其消失在街尾,眸底微光闪烁。

身后沈栖迟催促声传来,他回过身子,跟随沈栖迟离开客栈前往新郎官的府宅。

学生大喜之日,沈栖迟一改往日素净穿着,着了件靛青长袍,在面对李长庭时当真如一位师长,拍了拍这位紧张迎客的新郎官的肩,温声宽慰了几句。

夙婴与这位尊称沈栖迟为老师的新郎官仅有一面之缘,且从未正眼瞧他。然而今日乍见,新郎官身上流露的喜悦、紧张、羞涩、甜蜜,令每位宾客的目光都不禁停留几瞬,他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从李长庭洋溢着笑意的脸到他身上的喜袍,再到宅内喜堂,两旁宾客,最后落到挂着淡淡笑意的沈栖迟脸上。

然后再没移开。

喜宴的酒很好喝,他喝了许多,至酒阑人散已有醺意。不同于他,沈栖迟依旧克制,只浅酌了几杯,因此从李长庭的府宅出来,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但是夙婴能感受到从他心里传来的宁静,犹如无风时南抚山静止的林莽,鹿崖百年不变的琅玕。

他感受到一种熟悉,仿佛他仍身处于那七百年静止般的栖居中,而非贸贸然进入瞬息万变的陌生尘世。

一股安定包裹了他,夙婴咧开嘴,心中蓦地冒出难言的松快与高兴。

许是他笑得太过傻气,引来沈栖迟侧目,然而发问之前,似被夙婴身上的欢欣感染,口吻也带上了一丝微末笑意。

“怎么了。”沈栖迟轻声问。

“原来这便是娶亲。”夙婴笑着道。

沈栖迟愣了愣,想起夙婴初到安们村那日问他何为娶亲,他没有正面回答,时至今日,夙婴已经自己找到了答案。

“只是知道了什么是娶亲,便这般高兴?”他道。

夙婴点头,往前走去,心中松快满溢:“我知道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我也会娶你,和你成亲,傻头傻脑地站在门口迎客,请大家喝喜酒。

他往前走了一段,迟迟没听到沈栖迟的回应,疑惑回首,才发现沈栖迟不知何时停下脚步,已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怔怔地望着他。

夙婴从未见过他这般怔然的神色,好像受到极大冲击,以致失去所有反应能力。

然后他感受到,沈栖迟心中的宁静消失了,似南抚山刮起飓风,琅玕万年常青的生息衰败,玉果接二连三零落。

他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他听见沈栖迟轻如浮萍的声音。

“我能感受到,李长庭对他的新娘,新娘对他,我对你,你对我,都是一样的。”夙婴有些茫然地回答,“我说错什么了吗?”

沈栖迟动了动唇,“什么叫……你能感受到……我对你……”

“我的内丹在你那里。你高兴,难过,生气,我都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吗,对不起,我控制不了,但我不能收回来,你需要它。”

夙婴语无伦次地说完,然后看到沈栖迟的脸一点一点失去了血色。

几息之后,唯一的血色从沈栖迟苍白的唇里慢慢溢了出来。

他睁大眼,脑子一片空白,身体脱离思绪,飞奔过去接住摇摇欲坠的沈栖迟,指腹慌乱地去抹沈栖迟唇边的血。

“阿迟,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沈栖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死死扣在手里,喘了一口气,双唇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地府待了太久,筹谋了太久,不断回忆前世夙婴是怎么死的,不断提醒自己要做什么,以致于忘了前世夙婴是如何与他生活在一起,忘了他的一言一行,忘了他前世也曾参加过这场喜宴,喝了酒,带着醉意安静地走在自己身旁,迷茫地发出疑问。

“为什么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他那时如何回答?

他说:“他二人俱为凡人,为男子与女子,自然与我们不一样。”

可他与夙婴的关系,从来都同李长庭孙钰莓一般,是行夫妻之道。

如果说……

如果说夙婴一直能够通过内丹感知到他的心绪,那么他当时问的便是为何你我与他二人同为夫妻,对彼此的心意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他一直知道……

是不是也知道他的厌恶、敷衍、抗拒,甚至偶尔的厌倦与厌恨。

知他虚情假意,口蜜腹剑,知他表里不一,道貌岸然,却依旧甘之如饴?

他不痛苦吗,不难堪吗,为什么能够始终装作一无所知待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受他蒙骗?

修炼七百余年的大妖,见过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他真的不懂吗?

他……不恨他吗?

沈栖迟压下喉中腥甜,“我问你……”他喘了一口气,“我问你,如果你当时没有生病,只有半颗内丹,你能打过那只金鹏吗。”

夙婴手足无措地抱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及那只金鹏,只能顺着他的问话回答:“能,我能,那只金鹏很弱的。”

沈栖迟闭了闭眼,“没有内丹呢。”

夙婴点了点头,旋即意识到沈栖迟可能看不见,立马补充道:“也能。”

“即便你下山后怠于修行?”

夙婴点头,又慌慌张张地嗯了一声,“阿迟,你先放开我,我们回客栈好不好,找郎中,或者我……”

夙婴说了什么,沈栖迟全然听不见了。

他近乎自厌地苦笑一声。

他不恨他,只是心灰意冷,宁愿死在金鹏手里,宁愿死于雷劫,也不愿相信还能从他这里得到真心。

沈栖迟从未如此清晰地忆起前世的夙婴。

不使小性子,不会撒泼将仓廪闹得遍地狼藉,不会任性地讨要银钱买一堆无用的织线,甚少表达喜恶。只是沉默,欢爱,茫然,欢爱,沉默。

越细致,化作的刀子越锋利,一片一片地剜着他的心,直至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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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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