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后背僵硬,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诚心实意。
和他一同而来,共同执行任务的兄弟们杳无音讯。按照惯例,他已经能猜出来这几人有性命之虞了。
他们的巢穴是在江州沿海外几十里的一座小岛上。
这次得以出岛,正是接了岛主刺杀的密令。
秦暮本就是沿海人士,加之在岛上待了一年,也算是把岛里情况摸清。他主动请缨执行这个任务,正是想借此机会逃离此岛。
他们一行五人坐船终于出了岛,到了对岸。秦暮一上岸,就向同行的老大坦白,他有家人在江州,求他们放他回去。
同行的几人皆是无父无母之人,他们也同情他,都是苦命的人,遂答应替他保密。
秦暮和几人分道而行,另外几人去执行刺杀任务,而他先是回到了江州老家。
到了老家,他只见到了破败的房屋,邻居看见他皆是惊恐的眼神,望见他像是白日里撞见了鬼。
一年间父母皆已去世,妻子北上寻他下落不明。
没有下落就是最好的消息,秦暮先是去父母坟头祭拜,顾不得心中悲凉,又立刻前往官道四处打听。
一路上的酒家客栈都对这个灰扑扑的年轻女子有印象,秦暮喜出望外,一路闻讯,这才在安阳附近打听到了冯夕的行踪。
秦暮到了安阳地界,在城中四处寻找,偶然间遇到了来过岛上,与岛主交好的玄鹤子,而玄鹤子正住在李知府家。
他便想方设法混入了李府长工中,找机会向玄鹤子阐明了此事。
他本没指望玄鹤子会帮他,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将救出冯夕的希望寄托于玄鹤子的大发善心上。
玄鹤子很轻易地就答应他的请求,但他也有一个要求,那便是今年的十一月十五前赶到苍山的苍玄观,至于什么事,玄鹤子只道他来便知。
这也不是甚难办的事,秦暮欣然答应,这才配合玄鹤子,用假死的计谋救出冯夕。
秦暮最懊悔的事情就是回乡途中被盗匪掳走,抓到岛上去充作壮丁。
那岛上怪人无数,着装、行为、习俗各异的人杂居在一起,有的甚至不是中原人,讲着一些他听不懂的叽里咕噜的话。
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怎么能从岛上逃出来。先是最外侧的城墙,是高而尖锐的参天巨木围成,每隔一段便有高塔,内有哨兵看守。
好不容易出了城,城外靠海边的路更是凶险,悬崖下礁石无数,被海浪拍打得锋利无比,也没有任何船只,就算人死了掉在海里,也如同坠入深渊,连尸首都没了。
他真的想一头扎进去,跳进海里,死了就一了百了,没有那么多念头了。
可一想到冯夕受了太多苦,他怨恨自己没有履行当初答应她的承诺。迈出悬崖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度日如年,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这个出来的机会。
现下两人都好好活着,这是秦暮最庆幸的事。
有的时候他也想一死了之,但他想要冯夕能开心地活着,那么他死一万次也死而无憾了。
“江州离岸,有一座小岛,岛上有类似城中一般的规模,有很多人居住,有商贾,有武装。是岛上的指挥派我们几个来行刺你,我们都看过你的画像。”
秦暮组织好语言,缓慢开口解释。
听到他的话,陆衍垂下眼皮。
刚进安阳那日,被他逼问的最后一个黑衣人也是如此说,只道他们是受雇,并不知晓其他。
意识到他们只是一群走卒,陆衍将剑插回。
看来是朝中有人想要他的性命,但他们远在朝堂,为什么不是雇大内高手,自他离京就跟着。而是等他到了安阳之时,才直接遇上了想要他性命的人?
“那如你所言,你们岛上是否会再派人来寻我?”陆衍问。
“我认为不会。”秦暮说。
陆衍向他投去探询的目光,秦暮似是被海风所吹,皮肤干燥黯淡,但骨子里仍是读书人的做派,没什么攻击性。
“岛上会接受外来人的悬赏,但派出去的几人杳无音讯,他们定不会再派人出来,这是个很赔本的买卖,除非雇主再出钱。”
秦暮按照印象中岛上的生态分析。
陆衍点点头,似乎认为他说的有道理,随后又问:“那去你们岛上买凶的雇主,大多是来自哪里,是否是海岸附近的人?”
秦暮惊讶于他的分析,顺着他的话回复道:“是的,纵使各地都有雇主上岛,但还是以海岸附近的城中人占大多数。”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尤其是一些达官显贵,地方豪绅,一般也是与这类人物交仇的人会被要求成为杀害目标。”
陆衍在脑中仔细搜寻还能有谁想要他的性命。
京中有人知道他的离去,但不知道他的目的地,唯一知道他此行目的地是江州的,也就是江州的线人了。
难道现线人与他的来往,被人发现了?
“我明白了,多谢。”
问了个清楚,陆衍抱拳,没了将才那会子的戾气。
秦暮和陆衍说清楚后,松了口气,回头给冯夕一个放心的眼神,冯夕飞奔过来,在他怀里流泪。
苏玥将玄鹤子给的药瓶塞在腰间,欣慰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默默走到了陆衍身边。
“真不容易啊。”她喃喃道。
她抬眼望了陆衍,他只瞥了她一眼,又看向林间的别处。
“有情人终成眷属!”苏玥又说,拍了拍陆衍的手臂,干脆单手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这几天压在心里的阴霾,因眼前感动的场景逐渐消散。他们命途多舛,好在最终也像故事里那般,有了个团圆的结局。
陆衍依旧面无表情,手握着剑,双手环抱胸前。
他抿起的唇线平直,眉宇间微微皱起。
四人两对,皆立在山神庙外的阳光中,地上四人的影子两两相对。
山神庙内,门外的光线照在黑漆漆的棺材上,玄鹤子立在左侧的阴影里,意味深长地看着门外的几人,左手几个手指掐算得飞快。
关于城外刘家村农妇的死亡,陆衍还有想要证实的地方,于是他重新返回山神庙内,向沉默的玄鹤子问询。
下晌回到家中,苏玥便去书房找苏父,将玄鹤子的药瓶递给他,让他请人将药瓶转交给李府。
苏父意外,苏玥居然会担心李桢元的安危。
“你怎的突然关心李三的死活,你不是还希望他死了最好,这会子怎么又去求药将人救回来了。”
苏玥鼻子微皱,还是能是为什么,当然是想宋洵能快点被放出来。
但是刚想说出的话,又在嘴里打结。
她答应过宋洵,不能再苏父面前提起他的。万一她说了,父亲迁怒宋洵怎么办。
她想了片刻,才措辞道:“我当然是想着父亲大人和李知府是好友,李知府家出事,又是在我们府上拿的人,万一李知府和您生了嫌隙,这才是万万不能的!故而我也积极出去求药,正巧碰见了离城的玄鹤子,问他讨要来了丹药。只希望那李桢元服下后,能立刻痊愈下床,到时候您和李知府的友谊才能修复如初。”
“嗯。”苏父轻扶手中的茶盖,觉得女儿开窍,也开始懂了人情世故这类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事。
“也好,我晚间便立刻派人送去。”
今天可真是双喜临门。
不光小女儿的表现让他欣慰,二子传来会试结果更让他喜悦。
百人中占了个前二十,只要不是前三,就不会落得人口舌。
苏父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抬眼看向苏玥。
“听府里人说,你最近和住在府里的那个无父无母的小子来往的近,别见人家相貌堂堂,就没了女儿家的矜持和端庄。”
苏玥实在没想到她爹会和她说这种话,听上去像是她娘会念叨的话。
她听着都觉得不好意思,更不知怎么回答她爹。
苏父见苏玥低着头沉默不语,难不成自己真说中了女儿的心事?
他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杯低磕在桌面发出一身轻响。
“真叫我说中了,你中意那个小子?”
苏玥呼出一口气,难以言喻。
“怎么可能?您女儿是那么随便喜欢别人的人嘛?”
苏父松了一口气,手抚了抚前襟,似是放下心来。
要是真喜欢陆衍也行,但是他得想方设法地考验陆衍一番,看看他的为人如何。
确认了陆衍的为人后,他才能考虑让陆衍入赘苏府,再找人为他在官府里谋个一官半职。
苏玥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唇角漾起笑意,“爹你那么慌张作什么,难不成您老人家喜欢他?”
苏父沉吟不语,再度端起桌上的茶杯,摸到杯壁的湿濡。茶杯因刚刚猛地落下,杯口溅出了水渍,在黑漆桌上留下一圈圆形水痕。
他指腹细细摩挲着水迹,沉了口气。
他还真的看好这个没了亲故,独自南下的少年。
听闻陆衍少年时期便游历大江南北,风貌谈吐皆怡然自得,为人定是坚韧,不会轻易被磨难折损心智。
起码比那个宋洵好上百倍,没有那种骨子里带来的唯唯诺诺的顺从。
总的来说,陆衍很对苏父的眼缘。
“若是为夫考虑让陆衍当上门女婿,你为有何想法?”苏父思忖再三,还是问出来,毕竟缘分不可多得。
苏玥抿紧嘴唇,低下头去,脸颊顿时像火烧的一样发热。
“您怎的突然说这等话?我只想呆在家里,不想嫁给别人。难不成是您想把我赶走?”
苏父发出爽朗的笑声,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眼神放空,望向窗外的随风飘舞的花瓣。
“时机皆不可多得,相遇即是缘分,有的人一辈子也就见到这一次,离别了可就一辈子再也见不得了。”
苏玥默默不语,抬头怔怔地望着他爹。
她这个年纪对于别离什么的还真没有太大的感触,况且二哥离家两月有余,大哥离家三年多,她都觉得以后还有很多和他们见面的机会。
正当苏玥陷入沉思之时,月门外一小厮飞奔进来,满面急色。
小厮拱手作揖后,声音紧急道:“老爷不好了,夫人本在佛堂打坐,丫鬟进去时却发现夫人晕倒了。”
苏父苏玥听闻皆是一震,然后相互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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