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青山醒来之后，两眼放空。
房外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游青溪咋咋呼呼的声音，打水的声音，锅碗瓢盆的声音。
更远的还有鸡飞狗跳的声音，邻居们闲聊的声音。
一切都是他的生活，他原本的生活。
不知怎么的，很多陌生的画面涌入他的脑袋。
白鹿离开的时候，院子的槐树长出了人脸，他起初吓了一跳，很快就接受了这样怪异的现象。
毕竟，有一个白鹿已经够他惊讶了。
老槐树的脸看起来上了年纪，声音也是，苍老得不真实：你就是那个人类，他等了你九百年。
这个声音再次浮现的时候，他的灵魂如出窍般，飘忽忽地，看到白鹿山的全景，看到了白鹿村，它们越来越小。
他的灵魂被什么吸走，不受他的控制，穿过看不见的隧道。
带他回过神时，他漂浮在白鹿山上。
看到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在白鹿山上采药，行到某处时，不慎跌落。
游青山想要去扶，但是无法靠近。
那男子在长长的山坡上滚呀滚，最后消失不见了。
游青山飞过去找，忽然被吸入，进入了白鹿所在的白鹿山，看到了熟悉的小屋，那里有个一头银发的男人注意到有陌生人闯入秘境，一跃而起。
这个白鹿跟他见到的白鹿有些不一样，这个白鹿的眉目舒展许多，而他见到的白鹿脸上尽是忧愁。
白鹿将误入秘境的人类待会小屋修养，谁知这人类看起来脆弱却是个话痨。
“你真的是神灵吗？”
“神灵为什么要种菜？”
“吃了这些菜会长生不老吗？”
“快来尝尝我的厨艺，在家里基本是我下厨。”
“白鹿，我做你夫君可好。”
同样是夜晚，白鹿愣住了，飘在半空的游青山也愣住了。
心里的迷雾被慢慢拨开，他想要的答案呼之欲出。
人类的身体已经痊愈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人类没有提要回去，白鹿亦没有送客。
白鹿是守护着一方水土的神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浇灌的菜地白鹿村以及白鹿山灵气的源头。
在这里，除了一棵老槐树，再无其他能说话的生物。
枯燥无聊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解闷的人类作伴，他变得自私。
神灵最忌自私。
他的自私遭到了惩罚，人类短暂的寿命带来的痛彻心扉的分别就是惩罚，在经历生死离别后懂了爱欲，更是酷刑。
爱而不得的酷刑，太痛苦了。
于是他用尽灵力去面见仙帝，愿以困在白鹿山为代价，求一个成全。
仙帝说，人类转世后若能记起他们刻骨铭心的爱，便能获得与白鹿一样的寿命，陪伴左右。
就因为这句话，他托梦给白鹿村的村长，才有了献祭一事。
飘在空中的灵魂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走，回到了游青山的房间。
游青山坐起，回头看被眼泪沾湿的枕头。
游青山回来了。
以后再也没有祭祀这个传统了。
白鹿村全村同喜，各家端着自家的饭菜和桌椅到游家庆祝。
游青山成了白鹿村的英雄。
“这里面必须有我一份功劳。”游青溪拿了个大碗倒了白酒，一脚踩在凳子上，拍着胸脯对众人说，扫视到哥哥的眼神立马缩起脖子夹着尾巴坐端正。
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游青山成了最有福气的女婿候选人。
游父身体虚弱，不打算自作主张，村里总共两个媒婆，来到游青山面前说媒。
游青山摇了摇头，眼神坚定，“我已心有所属。”
媒婆喜出外望：“何人？”
“是一位神灵。”
两位媒婆大眼瞪小眼，默默在心里评估，默契地认为游青山经过白鹿献祭这一出定是吓出了什么毛病，就算做媒也不好做。
好吧，不做游青山的媒也行。
“你妹妹年纪不小了，作为兄长理应为她寻一门亲事。”
另一边的游青溪见媒婆全跑哥哥那边去了，心里隐隐担忧，毕竟前阵子哥哥是亲口说过要让她嫁人的事。
村子里跟她一般大的女子多半成了婚，游青溪从他们口中听闻婚后的一些烦恼，多少有些恐惧。
她任性惯了，不喜被人管束。
游青山看了一眼愁眉不展的妹妹，悠悠地对媒婆说。
“我自是要给妹妹寻一门好亲事的，只是有一个要求。”
“你们也知道我被献祭的这些天，妹妹到山脚下骂白鹿的事情，若是有人觉得我这般的妹妹可爱，愿意跟他一起到山脚下骂白鹿，我便同意将妹妹许给他。”
两位媒婆又大眼瞪小眼。
游青溪自小就是野丫头一样疯，要找一户能接受这样媳妇的人家，难。还要人家跟他妹妹一样去山脚下骂传说中的白鹿，更难。
游家的媒不好做哟。
——
“哥哥，你总盯着那座山做什么？”
“哥哥，感觉你回来了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游青溪见游青山成日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懒洋洋看着白鹿山，忍不住问。
已是深秋，白鹿山黄了一半。
游青山看了看他，嘴角嵌着笑，“你的嘴这般甜，是不是又做什么坏事了。”
真不愧是她的亲哥，游青溪本就不自然的神情变得扭捏。
游青山哪见过她这副少女娇羞的神情，心里隐约猜到。
“说。”
游青溪：“哥哥，我看了一个男子，我，我们俩情相悦。”
他挑了挑眉，故作正色。“人带来了吗？”
一位面相俊朗的少年走了进来，是村里那户酿酒人家的儿子。
村里口口相传，他家儿子能干上进，为人正义。
游青山闪过一丝笑意，眼里浮现出一地破碎的瓷片，抬头问：“若是我们结成亲家，喝你家的酒还需要预约吗？”
少年脸上闪过讶异，而后了然一笑，“自是不需要的。”
游青溪在一旁叉腰鼓腮，“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用妹妹换酒。”
少年用手指碰了碰游青溪的手，一个眼神交流，游青溪顿时豁然开朗。
这样亲昵的小动作在孤身寡人的游青山眼里极为刺眼，将二人驱离，“还不快去见父亲。”
游青溪的婚事很快定下，在过年前办了婚礼。
婚礼上，游青溪哭得稀里哗啦，游青山差点被这丫头整得落泪，连驱带赶得将新娘子送到一里之外的婆家。
游父因家中喜事，身体有好转之象。
正值春节，游青溪将夫婿带回游家过年。
游青山连连点头，“游青溪有出息，不是泼出去的水，还给游家添了半个家人。”
正月十五过后，喜庆的氛围淡下，游父病情恶化，游青山衣不解带在床前照顾。
最终，游父没有挺过三月初春。
游家只剩游青山一人，他坐在挂满白幔的庭院，望着星河璀璨的星空，回忆父亲的点滴。
只要被人记住，那人才没有真正地死去。
再过三月，游青溪传来有身孕的消息，游青山大喜，思及刚过世的父亲，想到轮回转世那一套，在某一刻，他有认真思考过父亲有没有进入轮回，会不会投胎成为妹妹的孩子。
“哥，你成天一个人上山采药，一个人晒草药，一个人到镇上卖草药，会不会觉得孤单。”婚后的游青溪变得温婉许多，幸福溢于言表。
游青山将洗好的草药摆放整齐，九月干爽，适合晾晒。
“我要体验那个人的生活。”
“谁？”很早开始，游青溪直觉哥哥有心仪之人，但哥哥嘴严问不出，平日里除了白鹿山河镇子哪也不去，看不出端倪，就偶尔话里会带着另一个人。
问到是谁，他只沉默。
“行吧，我也不八卦你了，这坛酒是今年这个月开缸的第一坛的，特地留给你。”游青溪差人将特制花纹的酒坛放在角落，同样的坛子角落里已经有六坛。
只要游青溪婆家的酒缸子一打开，第一坛永远是留给游青山的。
她知道哥哥不喝酒，但也留着。
又到新的一年，今天游青溪又想拉着夫婿跟哥哥一起过年，被闭门回绝。
游青山第一次自己过年，庭院外炮声四起，热闹非凡，他孤零零躺在躺椅上，望着远处的白鹿山。
又到三月初，父亲的忌日。
平凡枯燥的日子过得很快，游青溪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所有人都合不拢嘴。
游青山掏出早就存钱买好的金锁，戴在孩子的脖子上，襁褓里的孩子对着他笑。
“宝宝，他是你的舅舅，是你最亲的舅舅。”
“哥，孩子很喜欢你，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游青山笑了，戳了戳孩子的酒窝。“傻瓜，孩子的名字该由你们做父母的取。”
他若是取了名字，便会有牵挂。
回到游家，他看着角落里堆满的坛子，嘴里念叨，“寂寞的滋味真不好受，我认输了。”
游青溪差人送酒到游家时，角落里的酒坛子被人搬空了。
她急冲冲回到家里，看到了哥哥在书房里留下的字条，释然一笑，让人将酒放在角落，此后每次开酒缸子她都给哥哥留一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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