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从他身后又走出一人,这人形容狼狈,如果白日里在皇宫行走,被御史们看到,定会被参上一本“御前失仪”,可这孩童赫然是陛下最为宠爱的九皇子萧珩!
掌守宫门,止不当入者而失阑入之,被朝廷发觉,也是死罪。
卫卒愣在原地,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是好。
德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卫士值守辛苦,明日起,您便有更好的去处了,您知道该怎么做吧。”
更深夜阑,承天殿丹墀下,内侍监杨青云手执麈尾而立。他抬头望天,刚才还尚存的几缕星辉此刻已被黑云尽数吞没,一股肃杀之意裹挟着土腥与铁锈味的凉气席卷而来,令他陡然心悸。
萧珩一步一步向承天殿走去,往日里温情的画面也被一层一层剥去。每靠近这座庞然大物一寸,心口的寒意就增上一分。
原来他只是一枚用来制衡储君的棋子。当他走出幼麟阁的那刻,被皇帝投注了过多的偏爱时,他就不再是萧玦的幼弟,只是太子的政敌。
可父皇终究高看了他,被豢养于金笼的鸟雀哪有与兄长对峙的勇气呢。
待走到杨青云面前,萧珩在他惊诧的眼神中轰然跪地,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急与自责,颤声道:“儿臣有负圣恩,损毁至宝,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父皇责罚!”
殿内灯火重燃,另一位内侍监李尽忠排闼而出,传陛下口谕——敕令杨青云进殿议事,九皇子萧珩,膝行入殿。
殿门在萧珩身后沉重合拢,萧珩依旨膝行,冰冷的金砖硌得膝盖生疼,他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殿宇中被无限放大,终于,他的视线里出现了那抹绣着云龙纹的明黄袍角。
“儿臣……叩见父皇。”萧珩俯伏在地,碎裂的玉珩残片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入皮肉,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
御座之上,皇帝萧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与审视:“抬起头来。”
萧珩依言抬头。烛光下,帝王的面容比平日所见更为苍老松弛,眼袋深重,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仿佛要看穿他精心维持的表象。
“玉珩……碎了?”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了萧珩的心上。
萧珩此刻很想不管不顾地冒犯天颜,可是念及德全,念及东宫,他只能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将德全教给他的那套说辞和盘托出,“儿臣……儿臣与小皇侄在幼麟阁玩耍,一时忘形,失手将那玉珩撞在了熏炉之上……儿臣罪该万死!求父皇重重责罚!”
皇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一直沉默的杨青云,“青云,你说该如何处置?”
杨青云躬身上前,沉稳无波道:“回陛下,九殿下不慎损毁御赐之物,确为失职,理当责罚。”
“然,臣观九殿下此举,只是无心之失。其痛悔之情,溢于言表。若因一时疏忽便施以重责,恐非教化之道,亦有损天家仁厚之名。”
皇帝的眼神在杨青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杨青云垂下的眼睑微微颤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的身形依旧纹丝不动。
“呵……”皇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视线又转向另一侧的李尽忠,“尽忠,你说呢?”
“臣也以为,九殿下所言不似作伪。殿下一贯性情跳脱,不拘小节,少经磨砺,方才铸成此错。与其拘泥于一时责罚,不如借此契机,随军北上,多加历练,想必能令殿下早日懂事明理,为陛下分忧啊。”
“既然两位卿家都为你求情,”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玉珩之事,确属意外,朕……不再追究。”
此言一出,杨青云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皇帝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萧珩身上,“正是秋高马肥之季,胡人猖獗,南下犯境。你身为皇子,整日斗鸡走狗,嬉戏无度,成何体统!”
“朕命你——天亮之后,即刻启程,以皇子之身持符节前往我大郴西北军镇,代朕巡视北军。你要亲眼看看我大郴的将士是如何浴血奋战,大郴的江山是如何一寸寸得来,待你真正懂得何为‘仁爱’、何为‘责任’时,再回玉京。”
萧珩茫然地抬着头,眼神空洞。离开玉京?去那烽火连天的北境?
李尽忠适时上前一步,“陛下圣明烛照!九殿下天资聪颖,此番前去,必能彰显天家与将士共御外侮之决心,实乃天家之福,社稷之幸!”
杨青云愣在一旁,不知为何事态竟从问罪萧珩转向到要他北上巡师!东宫传来的讯息虽有回护之意,可是让萧珩结交边将,这会是太子殿下愿意见到的局面么?
“杨青云,你来拟旨。”
“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夙夜兢业,惟念社稷安泰,黎庶康宁。然,北鄙胡尘骤起,豺狼啸聚。沙州告急,山河板荡。
皇九子珩,毓秀天潢,禀性聪慧。今特敕令,即日持玄甲符节,代朕巡师西北军镇。一则慰勉三军忠勇;二则体察士卒劬劳……
九皇子身系天家,安危至重。特命期门卫左郎将周显护持北上,务须谨慎周全。车驾抵凉州日,一切扈从卫戍,交由柱国将军哥舒凛节制。
布告天下,咸使知之。”
自此,尘埃落定。
渭水桥上,萧珩迟迟不肯让车队起行。
这场酝酿了许久的秋雨越下越大,随行的期门卫士虽然肩披蓑衣,头戴斗笠,可还是被大雨淋得透湿,连胯/下的骏马也频频发出嘶鸣,不安地左右踱步。
左郎将周显拍马来到萧珩的安车旁,他敲了敲车壁,正准备催促这位骄纵任性的小皇子尽早赶路,却见萧珩从小窗中探出头来,失魂落魄地问道:“周将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周显不解道:“快要到辰时了。”
“辰时……常参已散……他不愿再见我了么……”
雨势愈发滂沱,仿佛天河倒倾,渭水也不复往日的澄澈平缓,激起数尺高的浊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场永无止境的暴雨,和被困在桥心、进退维谷的一行车驾。
突然,一道人影出现在萧珩的视线中。
那人穿着雨氅,举着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渭桥边走来。
“德全!”
萧珩不及穿上油衣,便想跳下安车,周显赶忙拦住了他。
“德全,是哥哥让你来见我么?”
德全摇摇头,举起怀中用油纸包裹好的东西,“北境苦寒,这是老奴仓促备下的一些御冬之物,小殿下还是带上吧。”
“好……你把这封信,代我交给哥哥吧……”
车马憧憧,驶向北境。
终是紫台已远,关山无极。屈棠棣于边陇,望君王之何期?世间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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