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矜醒来已经是正午，小六子在床边守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一不小心睡着了，口水流了半袖子，太子殿下察觉到晕湿的袖口，不由失笑，慢慢地往外抽了抽，小六子睡眠浅，猛地从梦中惊醒。
小六子一抹嘴巴，看他醒了，两道稀疏的眉毛往上一扬，大喜道：“殿下，你终于醒了！”
也许是昏睡太久，伏矜眨了眨眼，嗓子已经哑了：“…我想喝水。”
“喝！”小六子一溜烟儿窜起来，“我这就给殿下倒水喝。”
伏矜小口小口地抿着水，想起昨夜看见的人，语焉不详地问道：“昨晚，你去找我了？你把我带回来的？”
小六子摇头：“殿下，我哪有那个本事。”
听到他否认，太子殿下的黑眸里有了点点笑意，又问：“昨晚有人来过么？”
小六子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伏矜认真地看着他，把豁口的瓷杯子小心地放回桌子上，说：“你也会对我说谎了么？”
小六子下意识跪下来，一股脑儿全交代了：“殿下别怪我，是那天送药的小丫头，我只看见她来过。”
伏矜掀开被子要拉他起来，语气郑重地说：“不要跪我。”
互相扶持的这十几年，这四个字伏矜说了无数遍。
小六子被他扶起来，听了他的话，躲着刘公公把琴文叫到了显德殿。
琴文一进殿就往地上一跪，小六子赶忙要扶她，琴文低着头，不管不顾地道：“求殿下将婢子收入显德殿。”
伏矜不语，小六子同样懵了，二人对视一眼，伏矜说：“你遇到什么难处了？”
琴文给他磕了一个头，未语泪先流：“殿下不知道，刘公公苛待女子，他手底下的女子，都会被拨给太监对食，不从的就要发卖出宫，殿下，奴婢出了宫就更没有活路了，奴婢害怕，求太子殿下收了婢子...”
伏矜默然，示意小六子把人扶起来，琴文却推拒了，看样子是执意求一个允准。
伏矜叹了一口气：“我这个太子，不过是有名无实。你跟在刘公公身边，在外面起码有人把你当人看。”
“婢子愿意跟在殿下身边，不把我当人也没事，婢子不怕别人怎么看。”
伏矜不懂如何拒绝，又心存恻隐，想起小六子身上难得用过一回的草药，说：“我保护不了你，但你若不怕，可以先留在这里，我会问他要人。”
琴文连连磕头：“多谢太子殿下，殿下大恩大德，婢子永远记得。”
小六子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不甚干净的帕子，伏矜认出来这是某一年他给小六子的生辰礼物，他看着小六子颤颤巍巍地把帕子递到琴文跟前，怕被对方拒绝，提前说了一句：“脏了，你要擦眼泪也可以…不要也行。”
琴文愣愣地抬起头，小六子有些不自然道：“报你那天送药给我的情，你别多想。”
伏矜笑了，让琴文起身，三人走到殿内，琴文适才问道：“殿下吩咐小六公公叫婢子来，是有什么事吗？”
伏矜轻轻眨了眨眼，抿唇须臾，道：“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琴文怔住，莫非殿下还需要下人？她老实道：“婢子家中只有一个弟弟。”
伏矜：“多大年纪？”
琴文：“比婢子小六岁，如今刚过生辰，七岁了。”
琴文看出他似有些失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低下头。
伏矜：“你们两个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小六子一步三回头，琴文看出他的担心，害怕自己方才的回答太子殿下不满意，壮着胆子问道：“小六公公，我能留下吗？”
小六子看着她，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显然还在担心太子殿下，闻言回了神，纳闷道：“殿下不是说了，你可以留下嘛，你先在这里待着吧，我去给殿下找点吃的来。”
琴文拦住他：“小六公公，我去吧，膳房里的人不知道我跟了殿下，兴许能多要到一盘菜。”
小六子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床榻边发呆的太子殿下，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要不到也没关系的，有能吃的就行。”
琴文苦涩道：“殿下的日子怎么会这么…”
“可怜？”小六子以为她要说这个，不以为意道，“你没见到我陪着殿下在北四所的时候，现在已经好太多了。”
目送琴文离开，小六子蹲在显德殿外边的台阶上，沉默地盯着地上的蚂蚁，地上有一棵晒蔫了的草，堵住了一个背着半块白米粒的小蚂蚁，小六子觉得惊奇，他和殿下吃饭，向来舍不得剩一点东西，它这个白米粒是从哪里背来的？
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把草拂去另一个不挡路的方向，惊觉有些饿了。
琴文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不像是显德殿里的东西，小六子跑上前，一边接过食盒打开，一边惊讶道：“琴文，你真厉害，这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琴文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窘然道：“今日春日宴，膳房里做的东西多了，说是给进宫的世家小姐们准备的，太多了，放不完，王大娘给我多拿了几盘。”
“那个穿着绿衣服带着一个大红珠钗总是斜眼看人的王大娘？”小六子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奇得语气都上扬了。
琴文谨慎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个王大娘没错。
小六子长叹一口气：“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落平阳王大娘欺，不说了，先给殿下把饭送去吧。”
显德殿好像没那么阴森了，小六子看太子殿下盯着青铜烛火出神，提高了音量喊道：“殿下，用膳了。”
伏矜转过身，却没动，迟疑道：“小六子，这烛焰，是不是跟之前不一样了？”
小六子把食盒递给琴文，凑上前绕着青铜烛火转了一圈，诚恳道：“殿下，没什么区别啊。”他打了个喷嚏，补充道：“要说呢，感觉显德殿没那么冷了，夜里睡觉也不做噩梦了。”
伏矜没说话，又把视线投向了青铜神鸟羽翼下跳闪的烛光，似乎有些不安似的，风一卷，微微摇晃着。
伏矜盯了片刻，想要伸手触摸烛焰，被小六子慌忙拦下：“殿下！你不要命了吗？你看看你手指上次的伤疤，分明还没好，你又去碰它做什么。”
伏矜定定地盯着那烛焰：“火变了，不会再伤到我。”
小六子本来也想试试，但之前被烧到过七八次，他再也不敢试了，只好扁着嘴哀怨地看着伏矜：“殿下，兴许不是火变了，是你变了。”
伏矜微微蹙眉：“…我变了？”
“对，”小六子偏过头叹道，“殿下你变得不要命了。”
伏矜罕见地露出一点无语的表情，看着还站在一边的琴文，道：“吃饭吧。”
琴文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张巧致的八仙桌，虽然颜色掉得没边儿了，但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从膳房端来的菜都摆在上面，一时间，竟生出几分团圆宴的错觉。
伏矜坐下后，小六子也坐在他旁边，两人困惑地看着还低头站在一边的琴文。
伏矜：“怎么不坐下？”
琴文惊愕地睁大眼睛，慌忙地摇了摇头：“婢子身份低贱，怎能与太子殿下同桌用饭？”
小六子放下筷子：“那我也不吃了，跟太子殿下相比，我的身份也很低贱。”
听了他的话，琴文捏着衣角，局促不安地看向伏矜。
伏矜瞥了小六子一眼：“别胡闹了，都坐下吧。”
为了打消琴文的紧张，伏矜又道：“显德殿里不讲尊卑，坐下吧。”
琴文还是不动，小六子起身将她推到八仙桌前，硬把人按在了座位上。
三人还没吃几口，外面就有不小的动静，小六子立刻冲出去，跟闯进来的人撞了个正着，他还没说话，对面先尖声喊道：“哪个不长眼儿的狗奴才撞了咱家？”
小六子本就被撞倒在地，闻言急忙转了方向跪在地上：“小六子冲撞了吴公公，还望吴公公饶过小六子一回。”
吴公公冷眼看着他：“饶你一回，焉知没有下回？要不是有急事，咱家现在就收拾你，太子呢？”
小六子神色慌张，身子压得更低了：“殿下还在殿内用膳。”
吴公公冷哼一声：“一些残羹冷炙，哪儿能比得上宫里的膳食，去把太子叫出来，圣上来了兴致，正问太子的去向呢。”
小六子低着头从地上爬起来，道了句“公公稍候”，慌忙回到了殿内，伏矜问来者何人，小六子拧眉焦急道：“殿下，是不是您没过夜就回来被发现了？陛下跟前的吴公公指明说要您去面圣。”
伏矜想了想，道：“应当不是，国师这几日去道场修行，不在宫里，按历说，今日是春日宴。”他顿了顿，纵然掩饰得很好，还是能看出他有些低落，“他应该是喝了酒，恍惚间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吧。”
小六子见他碗里还剩许多，担心道：“殿下，要不您吃完再去？万一再像上次一样饿昏了，小六子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抬您。”
伏矜摇头：“不用了，吴公公等急了要发作的。”
他似乎看出了琴文的拘谨，对着她道：“你们两继续吃罢，不必给我留。”
目送太子殿下离开，小六子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琴文见他兴致缺缺，轻声问道：“小六公公，殿下去了宴会，能见到陛下，不是好事吗？”
小六子叹气：“要是陛下没喝醉，还有可能是好事。”
琴文垂下眼帘，也跟着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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