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茵心知有人在此,轻手轻脚挨近前去,扶住斑驳的神像,悄然探头——只见一人巾帽散乱,青丝如墨般披散,却以衫袖掩面,侧卧在铺满干草的角落。
午后的阳光恰好洒落在他周身,为那略显狼狈的睡姿镀上一层温暖光晕,飞扬的尘絮在光中翩翩起舞,竟衬得这破庙中也生出几分静谧祥和。
文茵屏息凝神,轻步移至他身侧,缓缓蹲下身来,纤指微颤着揭开那遮掩的衣袖——遮盖之下渐渐显露的眉眼,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容颜。
他鬓发凌乱,呼吸清浅,略显苍白的唇微微抿着。
日光轻柔拂过他微蹙的眉间,在长睫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文茵只觉心口被什么填得满满的,又酸又软。
原来那日唐衍负气离家后,便漫无目的四处游荡,故意避开平日常去之处,专往偏僻所在行走。
直至黄昏时分,腹中饥饿,恰见那间饭铺尚开着门,便进去要了酒菜独酌。
不觉连饮数杯,酩酊大醉,直待醉眼朦胧望见窗外夜色深沉,方才踉跄出店,一路跌跌撞撞,不知行了多久,直至力竭,颓然倒在这破庙之中,昏睡不醒。
唐衍正沉醉梦中,忽闻耳畔有人轻唤“阿衍”。
他勉力睁开双眼,朦胧间竟见那画中人就在眼前,宿醉顿醒,猛地坐起身来,不可置信地伸手轻抚她的面颊,指尖微颤,语声呢喃似梦呓:“茵儿……”言语间满是难以置信的哀怜。
文茵泪如雨下,执起他微凉的手贴在自己颊边,轻声道:“是我……我来寻你了……”
未几,唐衍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复又昏晕过去。
再度苏醒时,但觉身下柔软,已是卧于自家床榻之上。
四肢却酸软无力,挣扎难起。
他勉力掀开帐幔一角向外看去,但见明媚日光透窗而入,洒落满室清辉,一时竟不知是何时辰。
又见早年自己在街头捡回的小厮松风正坐在床前脚踏上,歪着脑袋齁齁熟睡,便安心伏枕而卧。
不多时,便听得一阵轻盈脚步声入得屋来,有人掩口笑道:“怎的大白日里也这般贪睡?”
那松风闻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前些时日日日在外奔波寻找郎君,不曾睡得一个好觉。昨夜又守了郎君一整夜,实在是困得紧。”
沈文茵见他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也不同他计较,只柔声笑道:“你家郎君高热已退,料想也快醒了,不必再这般寸步不离地守着了。之后再服一帖扶助元气的汤药,便可渐渐痊愈了。”
松风喜道:“小人在此先替我家郎君谢过娘子!”
沈文茵摇头轻笑:“何须言谢。方才我见你青竹姐姐在厨房做了水晶糕,还备下了解暑茶汤。你若是饿了,便一同来用些。
我特来知会你一声。药炉上还煨着汤药,我也不便久留,待你吃了点心,可将药端来喂你家郎君服下……”一面说着,一面行至门前,匆匆出屋去了。
松风听说有点心可吃,喜不自胜,抬脚便要往外奔去。
不料帏帐中忽地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松风回身一看,见是唐衍醒了,忙凑近前道:“郎君何时醒的?”
唐衍低声道:“你睡着时我便醒了。”
松风揭起帐幔,用银钩挽起一面,问道:“可要小人唤人来?”
唐衍摆手:“不必唤人。我且问你,方才与你说话之人,可是医士?”
松风摇头:“那是谢小姐之友,好像……名唤文茵,姓沈,颇通医理。郎君那日归来便染了风寒,当夜发寒发热,还口说胡话,多亏得沈娘子煎汤熬药,悉心照料,方才好得这般快……”
唐衍蹙眉:“自我那日离家,已有几日了?”
松风掰着手指数道:“已有三日有余了……”
唐衍喃喃低语:“竟这么久了……”
松风见他沉思不语,又凑近几分,笑嘻嘻问道:“郎君那画中之人,可是沈娘子么?”
唐衍大惊:“你如何得知?”
松风遂将那日唐衍负气离家后,郝章命人收拾房间,将撕碎的画作丢弃之事说了,又道:“那时是小人拾掇的碎画,见那画中女子眉眼与沈娘子极为相似,难道小人认错了不成?”
唐衍不答反问:“那画……你当真丢弃了?”
松风点点头:“那画碎得不成样子了,郎君还要它作甚?”
唐衍默然不语,心下暗忖:“若画中之人果真是沈娘子,岂非天赐姻缘?如今真人已在眼前,还要那画作甚?怪道初见她时便觉眼熟,怎生偏就想不起来!”正自懊恼间,忽闻得外面人语喧哗,便吩咐松风出门察看。
松风应了,快步出得屋来,却见厨房前围了好些人,一时挤得水泄不通,只得扬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挤在此处做甚?”
众人闻声,忙让出一条路来。
松风挤进内里,见谢幺弦正悠然坐着吃茶,而方才门外那些人,竟是微服扮作小厮随幺弦同来的侍卫仆从。
松风霎时涨红了脸,慌忙跪地向幺弦告罪。
幺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唤青竹扶他起身:“不知者无罪,便恕你方才无礼了。”
松风仍不敢起,连称“死罪”。
文茵微笑道:“既如此,便罚你将这盘水晶糕用完,再饮尽这盏茶汤,如何?”
幺弦拍手笑道:“此罚甚妙!”
松风见果真无事,这才敢起身。
文茵将他唤至药炉前,细嘱道:“药已煎好,可端去服侍你家郎君吃下。”
又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并一包银子递与他,“这是明日药剂,可助元气恢复。你照方抓药,煎与郎君服用,如此三日便可大好了。至于这些银钱,你且收着,若不够时,凭此支用。”
松风见她不是话头,忙问:“沈娘子这是要往何处去?”
文茵道:“我离家游玩已久,我哥哥已派了人来接。郎君之事,便有劳你多加看顾了。”
松风急道:“怎的这般突然?郎君他……”话音未落,忽有仆从门外禀道:“门口来人催了。”
幺弦道:“去回话,就说即刻便来。”那仆从领命而去。
待文茵收拾好行囊,与松风道别后,便同幺弦步出大门。
却见一人候在门前,文茵讶然道:“怎的是董大哥?”
董生望见文茵,笑道:“你哥哥本想亲自来接,奈何被些生意上的事务绊住,脱不开身。我恰在此处还有些旧账未清,他便托我顺道接你回去。”
文茵笑道:“前日传书回家,几日不见回音,还道兄长事务繁忙未曾得见书信,不想竟是劳烦董大哥走这一趟。”
谢幺弦佯嗔道:“本想留你多住几日,再好生遣人送你回去,谁料你竟偷偷寄信回家催人来接……”
文茵道:“已是叨扰多日,怎敢再劳你相送?”
董大哥哈哈大笑:“谁送还不是一样!我也是听闻你在此处,顺道来瞧瞧,提前知会你一声……”
他瞥见文茵手中包袱,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头,支吾道:“只是我还有些客帐未曾收齐,还得稍待一二日。若是顺利,明早便可动身。若是再耽搁,后日也必能返家。到时我自去寻你。”
幺弦笑道:“如此正好,我还有许多体己话不曾与文茵姐姐说呢。”
她又转向文茵,“既然如此,还请文茵姐姐再同我回山庄小住几日可好?”
文茵含笑应允,遂与幺弦一行人仍返山庄暂住。
归途中,幺弦悄声问青竹:“可有替我好生看顾沈娘子?”
青竹笑答:“小姐放心,青竹自然不负所托。那郝公子都不曾有机会近得她身。”
幺弦笑赞道:“不愧是我知心之人。”
启程返家这日,用过午饭后,为求稳便,文茵也学着幺弦往日那般,以巾束发,装扮作男子模样,与董大哥各背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一同前往渡口搭船。
幺弦不便亲自相送,只得托付郝章代她将二人送至岸边,见他们登船方才返回。
正当船家欲启航之际,忽见岸上一人头戴毡笠,气喘吁吁奔来,扬声道:“船家!此船可是往王城去的么?”
船家答道:“正是。”
那人又问:“可还载得人么?能否捎带一程?”
船家回道:“若没什么大件行李,多你一个也无妨。”
那人连忙道谢:“只身一人,并无行囊。”
船家遂唤船工重新靠岸,那人轻捷跃上船板。
随即起篷解缆,摇橹开船。
舟借风势,顺流而下,直向王城驶去。
舱内约有二三十位乘客,三三两两聚作一处。
那后来之人上船后也不与人搭话,自顾寻了个僻静角落倚坐,又以毡笠半掩面容,形迹颇显古怪。
众人见他衣着朴素,举止神秘,皆不敢近前,只窃窃私语,所幸那人并无异常举动。
文茵并未留意此人,只倚窗静观两岸景致。
一路顺风顺水,不到半日便抵达了王城西郊。
时至日暮,拢船登岸,众人纷纷下船,四散而去。
董生与文茵掮着包袱向家中行去,皆未曾留意身后竟远远尾随着一人。
那人行迹鬼祟,蹑手蹑脚,不知意欲何为,只见他一路紧随至城郭附近,已是唇干舌燥,鼻息灼热,不觉汗出如浆,只得将毡笠除下,权作扇子扇风。
恰行至一轮明月清辉之下,方显露其真容——但见其人生得眉目清朗,风姿出众,竟是不久前病体初愈的乐师之师,那位琴艺卓绝的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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