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沈文茵独自乘上轿舆,随谢家仆从自沈家启程。
起初她略感诧异,不解为何乘轿而非马车,直至轿夫行至渡口,于一艘泊岸的宽敞大船前驻足,问询方知,此行是前往婉陵。
“婉陵?”文茵忆起与幺弦初见时,如月确曾提过家住彼处,遂打消疑虑,从容登船。
一名侍女引她步入后舱,推门可见内里陈设洁净,仅设一张卧榻并几只箱笼。
“娘子在此稍作歇息。眼下风平浪静,预料不出半日便可抵达。”
侍女言罢退出,片刻后端来一壶清茶与几色细点,置于榻边小案:“娘子若有吩咐,唤一声便是,婢子就在门外。”随即敛衽一礼,轻掩舱门而去。
文茵安置好随身行装,目光流转间瞥见窗槅之外水光潋滟。正欲近前观览,不料船身蓦地一晃,她急忙扶住身旁箱笼才稳住身形——发船了。
耳畔渐次荡开水浪奔涌之声,眼见波涛推船渐移,转瞬之间岸渚已远,唯余江流浩渺。
文茵闲坐无聊,自包裹中取出一卷医书,勉强翻看几页。
奈何那些经脉药性之论枯燥堪比梵文咒语,远不如爷爷讲解有趣。
于是不过须臾,她便觉眼皮沉沉,头如捣蒜,最终书卷滑落膝上,人已歪在榻边坠入了香甜梦乡。
不知过了几时,她被一阵剧烈的颠簸与舱外喧哗惊醒,整条船竟似风中落叶般摇荡不定起来。
先前那侍女推门疾入,连声安抚,面含歉色道:“惊扰娘子了……今日恐怕无法抵达婉陵。”
原来这一路本是顺水行舟,帆满船疾,不料驶至此段江面忽遇狂风骤起,怒涛翻涌。
船主急令水手收帆拢岸,一番忙乱后才勉强将船撑至岸边,抛锚系缆,傍在一株巨树之下,等待风息。
待船身渐稳,文茵方敢将窗扇推开半幅,向外探看。
只见周遭竟是一处荒僻之地,远望孤山寂寂,江水迢迢,烟波迷蒙;近处唯有野岸苍崖,杳无人迹。
此时暮色渐浓,文茵忽觉腹中饥饿,便取来案上点心聊以充饥,还不忘分与那侍女同食。
二人默默用罢,侍女仍退至门外守候,文茵则卧于榻上,辗转难眠。
倏尔月破云层,清辉自窗隙流入,洒落一舱澄明。
文茵忽想起临行之际,哥哥将那枚羊脂白玉佩抛到她怀中。
哥哥那时神情有些古怪,还嘱托她务必将此玉交还谢小姐。
她从袖中取出玉佩,于掌心反复摩挲,左思右想仍参不透其中关窍——先前哥哥千方百计扣着玉佩不还,即便在幺弦妹妹离去前也未见松口,今日怎的突然转了性子,要她携去归还?
文茵蹙眉凝思,只觉得这道理比医书还难参透。
她想得脑袋发沉,眼皮又开始打架,终是握着那枚温润玉佩,歪在枕上再度沉沉睡去,连梦中仿佛还在嘟囔:“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哥哥的心思……可比那妇人家难琢磨多了……”
“娘子?沈娘子?”几声轻唤似从云外传来。
沈文茵迷迷蒙蒙地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费力睁开,只见昨日那侍女正躬身立在榻前。
“可是到婉陵了?”她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
侍女含笑点头:“正是。待婢子侍候娘子梳洗整齐,便可下船了。”
文茵仍觉浑身绵软,恍在梦中,便迷迷糊糊任由那侍女为她净面梳头、整理衣衫。
直至一枚玉簪斜插入鬓,冰凉触感袭来,她才倏然清醒了七八分。
侍女引她登岸,岸边早已备好一顶青帷小轿。
轿子起行,摇摇晃晃不过片刻便住了轿。
文茵只当已至谢府,却半晌不见有人来请,心下好奇,遂悄悄伸指挑起轿帘,掀开一丝缝隙向外窥看——
不远处赫然矗立着两扇朱漆大门,金钉耀目,门庑之上彩绘绚丽,青瓦覆顶,气象森严。
最惹眼的莫过于门楣上方高悬的巨大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公主府”。
“果然如哥哥所言……并非丞相府,竟是公主府。”文茵低声自语,心下了然。
恰在此时,她瞥见先前那侍女正朝轿子走来,与轿夫低声交代些什么。
文茵赶忙缩手,放下帘子,正襟危坐。
轿夫们依言再次起轿,又行了一小段路,方于一道侧门前歇稳。
早有两位身着锦缎比甲、装扮更为精致的侍女自门内迎出,福了福身,随即引她入内。
沈文茵虽心下疑惑先前那侍女去了何处,却也不敢多问,只得默默跟随其后。
一路行去,但见府内亭台楼阁错落,雕栏画栋极尽工巧,飞檐重重,瑞兽衔瓦,宫阙般的恢宏气势扑面而来。
不时可见三五成群的侍女身着时新绸衣,头戴珠冠或点缀着精巧钗环,言笑晏晏,嬉闹往来。
所经之处,奇花异木、曲水流觞点缀其间,移步换景,令人应接不暇。
“不愧是公主府……”文茵暗自惊叹,只觉眼界大开。
那两个侍女引着文茵自侧门步入一处琉璃覆顶的殿宇,请她在云屏前稍候,便自行入内通传。
文茵心下微惑:她与幺弦交情甚厚,何须如此郑重其事地通报?
正思忖间,忽闻屏后传来一声清唤,请她入内。
她忙敛起思绪,缓步绕过高大的屏风,由先前那侍女在前引路,接连越过几重销金锦绣帷帐,方抵达内殿。
举目四望,但见殿内穹顶藻井层叠,彩绘着飞禽灵兽与仙灵祥云,金碧交辉,华贵非常。
一位衣饰华美、仪态雍容的老妇人端坐于蓝笋象牙床之上,身侧置有冰鉴,两名侍女执扇分立两侧,轻轻扇动凉意。
谢幺弦乖巧地坐在她身侧,一见文茵进来,眼眸倏然一亮,立刻起身迎上前,拉住文茵的手,牵至老妇人身前,笑语嫣然:“祖母,这便是我同你说的救命恩人!”
文茵忙上前一步,依礼深深万福:“小女沈文茵,拜见公主殿下。”
乐智公主含笑颔首,温言道:“我家这皮猴儿前番遇险,听说多亏你兄妹二人出手相助,方才化险为夷。今日知你要来,便特叫弦儿在此相候,也好叫本宫见一见你……”说罢,向旁侧微微示意:“看座,奉茶。”
话音甫落,便有侍从利落地搬来一张雕花檀木凳,置于公主座前不远。幺弦亲自携了文茵的手,引她落座。
公主偏首,将文茵细细端详片刻,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倒也是个灵秀标致人物。”
文茵忙垂首谦道:“公主殿下谬赞了,小女愧不敢当。”
公主又关切问道:“听闻昨日路上偶遇风浪,受了些惊吓,身子可无大碍?”
文茵恭谨回道:“劳公主殿下挂心,一切安好,并无大碍。”心下却不由回想起昨日船上光景——除却风浪初起时那一阵心惊,其余时候不是吃便是睡,能有何碍?这般想着,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婉浅笑。
幺弦在一旁接口,歉然:“也是我考虑不周,幸好姐姐吉人天相,平安抵达,否则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文茵闻言,悄悄在袖下轻轻握了握幺弦的手,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
公主颔首,似又想起什么,问道:“怎不见你兄长一同前来?”
文茵依着事先备好的说辞答道:“回殿下,家兄恰有生意远行,此番并未在家中。”
公主了然,继而温和问道:“家中还有何人?以何为业?”
文茵坦然答:“小女自幼父母见背,与兄长相依为命。后来才知祖父尚在人世,便一同依傍祖父生活。兄长现今于王城之中经营几间绸缎庄与成衣铺子,勉强维持生计。”
谢幺弦在一旁小声嗔怪:“祖母~怎的如查问户籍一般盘问不休?”
公主笑而不语,见文茵对答坦诚,便也不再多问,转而道:“听弦儿提及,你还略通医理?”
幺弦笑道:“可不是!我在沈家那几日,多亏有文茵姐姐悉心调治,身子爽利了不少呢!”
文茵谦逊道:“不过略知皮毛罢了,实在不足挂齿。”
乐智公主见她言辞恳切,举止沉静安然,心中又添几分好感,她与幺弦往来也可略略宽心了。
正欲再闲谈几句,忽听得殿外一声清朗呼唤:“表姑婆!”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位公子翩然穿帘而入。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生得容仪俊伟,举止端方,径直走到公主座前,依礼跪拜问安,声音清越。
公主面上笑容愈盛,唤了声:“章儿~”便忙令他起身,随即向文茵介绍道:“这是弦儿的远房表亲,字景成,乃是户部侍郎郝侍郎之子。”
文茵无处躲避,只得低头敛衽,轻声道:“见过郝公子。”随即垂眸静立,不欲多言。
郝章连忙还礼,抬头间见文茵云鬓花颜,明眸若星,面上粉腮如桃,姿态清丽自然,竟不由看得怔住。
半晌方才回神,正欲开口叩问来历,幺弦却适时插话道:“表兄今日怎得空来探望祖母了?”
郝章略一怔忡,旋即从容笑道:“心中惦念表姑婆,特来请安问好。另备得些地方的稀罕土产,皆是平日难得之物,表妹可随我同去一观么?”
幺弦婉拒道:“表兄既是特为祖母而来,我便不凑趣了。且今日我有客在此,也不便久扰祖母清净。”
说罢,便行礼告退,拉着文茵径直退出殿去。
郝章目送她二人身影远去,心中惊疑交织,却不好当场追问,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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