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屈氏,与雍州戚氏世代通婚,情意甚笃,屈涴渝和戚延的大哥戚鄞成婚时,十里红妆,万人空巷,至今传为佳话。可惜戚鄞身体孱弱,在戚延登基两年后病逝。
屈涴渝寡居一年,是个爱热闹喜庆的人,常在皇宫贵族间走动,素服打扮衬得容色娇美,这日带了三岁的戚芸入宫拜见太后。
她的眉眼缠着妖娆的媚光,望向蹲在地上玩闹的戚芸,对景姒开门见山道:“你还不知道吧,芸儿是陛下的孩子,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太后娘娘知道,陛下因为叔嫂之伦不能立刻迎我进宫,对我颇为愧疚,只好先封了诰命夫人到宫外居住。”
景姒如遭雷劈,本能否认,“不可能。”
“这次陛下征讨博陵王,我的哥哥屈肇是前锋大将,等他们乘胜归来,陛下就会废了你,封我做皇后,虽然说起来不太好听,但前朝不是没有一女同侍兄弟的先例,有哥哥在,可没有言官敢多嘴弹劾我。”
景姒扶着柱子喘息,额上冒出点点冷汗,屈涴渝看着她,口吻怜惜,“你不知道吗,我与戚家兄弟青梅竹马,戚延自小便喜欢跟着我,说非我不娶,我选了短命的戚鄞,他还到我面前缠过几回,后来,听说他找到个和我性情相像的姑娘,十分疼爱,那就是你。”
屈涴渝来到景姒面前,握住她腻着冷汗的手,她们的声音很小,凉亭外的宫女以为是在亲昵说话,无人靠近。
“可他说,你自从当了皇后,就全然变了个人,呆板无趣,让他厌烦至极,他说只有在我身边,才是轻松愉快的。”
“你除了一副乖巧的性情本就没有任何用处,陛下他当年排除了多少阻碍娶你为妻,如今就有多后悔。”
“他不仅爱我,也需要屈家的帮助,所以他一定会废了你,早晚的事。你这腹中的孩子,自然也不能留下,以免,日后有心人说起先后皇后之论,挡了我儿的路。”
“同为女人,我不忍看到你这般辛苦的怀着孕,还被陛下和太后蒙在鼓里,为了腹中的孩子积德,才告诉你此事,好自为之吧。”
景姒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想起当年,戚延说过,大哥和屈家姐姐自幼相知相识,在议亲时坚定地选择彼此,两人的情谊让他颇为欣羡,又想到每逢宫宴,他见了屈涴渝,总要说上两句话,比对着她要和颜悦色许多。
一切有迹可循,他喜欢她少女时娇媚可人的性子,说她笑起来好看,他亲手教会她骑马射箭,原来都有一个现成的模板,他想要她更像屈涴渝。他在床上总是不在乎她的感受,若他尽兴,她便要去了半条命,想来是因为屈氏贵女不可能忍受那些折辱的动作,只有她能接受,只有她能被轻慢。
若是真的爱她,怎会忽视她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恐惧,她但凡生闷气,绝不可能盼得他主动来哄,退一步也不可能,只能等她自己气消了再度贴上去。让她时刻觉得,若她不能再让他高兴,便是一件废物,只有被他扔掉的命运。
若他的皇后是屈涴渝,他一定不会这般无情,一定早早觉察到她的不安,细心安慰妥帖解决吧,总归会把心用在她身上。
即便他薄情,屈家还有体贴她的父兄,高贵无比的家世,不会叫她受任何委屈。
景姒想,许是她这人太贱了,从一开始,便是她不要脸地扒上去,无媒苟合了不知多少次,床上放荡轻佻,床下百依百顺,从不敢忤逆他,甚至在那两年里不敢问一句他到底会不会娶她,所以才让他这般看轻自己。从一开始便是可有可无的,从未把她当作一个平等的人来尊重,更不可能是她所渴求的,与他并肩的伴侣。
她算是什么,这么多年的情爱欢愉,卧榻间的轻声絮语,婚仪上的承诺,他口口声声说的“相信他”又算什么!曾经他给予的浅薄温情,陪她度过皇宫里的无数长夜,如今都化作刺向她的刀子,让她尝到锥心蚀骨的痛楚。
屈涴渝走后,景姒动了胎气,摔坐在地上,裙子下蔓延了一滩血,很快宫女寻过来,大叫“来人”。她被送回寝宫,腹中剧痛,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剥离,她睁着昏花的眼睛看向天空,四四方方的宫墙,灰暗的蓝色,万里无云,合该为一曲悲剧落幕。
她想回到沙漠里,被爹娘抱着,听他们讲故事,醒了便能看见无垠的天空,想回到那场流沙里面,就算被流沙淹没了,消失在沙漠里面,她也绝不会再握住戚延伸过来的手,绝不会,再不自量力地祈求他的爱。
若是一切没发生过就好了……
再次睁眼是在未出嫁时的闺房里,外头因为一封戚延送来的庚帖吵翻了天,不断有人敲门说:“四姑娘快出来吧,戚家来人说戚二公子要娶你呢!”算算时间,是在戚螟称帝前几个月,戚延去了樊京,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伤心了好一阵。
景姒抚向自己的脸,年轻,鲜活的面容,眉眼含笑粉面桃花,乌黑的长发柔软垂顺,恣意地散在背上,没有了那顶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皇后凤冠。闭上眼,那个在肚子里待了九个月却未能出生的孩子,薄情寡义两面三刀的夫君,在宫里危机四伏、步履维艰的每一天,都一一清晰历历在目,她知道那绝不是梦。
想到上辈子的种种,不禁悲凉彻骨,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直到听到母亲的敲门声:“姒儿,你在里面做什么,快开门呀,我是娘亲。”她忙去开了门。
林氏在门打开的同时劈头盖脸问:“姒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戚二公子怎会突然求娶你?你与他到底是如何相识的?”却在见到女儿的一瞬收了声。
房间里几扇雕花大窗都紧闭,阴冷森然,景姒披着及腰的长发,满脸的泪神色惊惶,像刚从无边雍寂处爬出来的孤魂野鬼,她一向开朗爱笑,性情娇憨,被她爹宠出来的,从未出现过这般哀伤痛苦的模样。林氏不禁抚上她的脸,问:“姒儿,你怎么了?”
“娘……娘!”
景姒忽然投入她怀里,抱着她嚎啕大哭,肝肠寸断伤心欲绝,让林氏心痛不已,抚着她的背哄道:“姒儿不哭,是做噩梦了么,娘在呢,别怕啊。”景姒望着她担忧的脸色,骤然跪下,“娘,女儿不孝……”
娘亲,死在戚延登基的第一年,也是她做皇后的第一年,那时她与戚延之间出现了裂隙,又忙于应付太上皇、太后等人,日日焦头烂额,弟弟上了几次帖子说娘亲病了,想见她一面,她以为娘亲一向身体康健,只派人送去了许多珍贵的药材,直到娘亲去世前,没回雍州与她见上一面。
之后爹伤心过度,患了心疾,不到半年就随着娘亲去了,弟弟独自去了西域,常年不见面,景姒在很久以后,站在夜凉如水的宫殿里忽然有了身后空无一人的悲凉之感,此后郁郁寡欢直到流产身死。她无数次在佛前请求,愿用所有的一切,换回爹娘的性命。
直到见到娘亲才有实感,原来上天真的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一切都还还得及,爹娘还活着,她也还没嫁给戚延,上一世走错的路,她可以一一修正,辜负的人,她会一一补偿。
林氏忙扶起景姒:“姒儿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女儿歪在她怀里一味的哭,竟像是魔怔了,林氏用帕子给她擦泪,跟着流泪道:“是不想嫁么?那就不嫁了,即便是戚家又如何,你若是不愿,只管拒了,戚家还能强抢不成。”
被娘亲温声安慰着,景姒的情绪平复了许多,渐渐停下抽泣:“娘,爹和大伯父他们是不是在正屋?”林氏答了是,景姒点头,竟是一点也不哭了,自去擦脸挽发,换了件出门的衣裳,边安慰她道:“我没事,只是一个噩梦罢了,忘记了,就好了,娘不要为我担心。我们快往正屋去吧,别让伯父久等了。”
林氏恍惚,景姒穿上一件宝蓝烟纹广袖长袍,可那明明是她前几日才嫌老气,扔进柜子里的。她的眼皮有些肿,冷冷淡淡的眼神,从来不曾有过,林氏在她看过来时不自觉应声道:“走,走吧。”
正屋众人心思各异,景家大伯把庚帖供到桌上,不停着人去问:“姒儿怎么还没来?这么大的事儿怎容得她儿戏,不行,我亲自去敲门,看她开不开。”景妲劝道:“爹,她即便嫁到天上去你也是长辈,在这坐着便是了,那丫头定是高兴得太过躲起来偷笑呢,把我们这一大家子晾在这儿。等戚家的迎亲的轿子来了,你道她坐不坐呢,过会儿肯定就来了。”
景姒的爹景溯游出来赔了两声笑,“大哥莫急,容儿已经去叫了,一定是女儿在屋子里穿衣打扮耽误了些时间,大哥且稍等。”
景大伯面色好了些,再次问道:“姒儿和戚二公子的事,你当真不知?”景溯游垂头恭敬道:“大哥我当真不知,姒儿最爱出去疯玩的,我和容儿都不拘着她,兴许哪次出门遇见了二公子,暗生情愫……也未可知。”
景妲把袖子扭成麻花,忍不住道:“没想到啊,四丫头是咱们姐妹中最呆笨的,不声不响的,竟把戚二公子勾了过来,或是容婶娘教了她些勾引男人的本事,左右是羡慕不来的……啊!”景大伯刮了她一巴掌,指着她的鼻子斥骂:“你再胡言乱语,撕了你的嘴,姒儿能被戚二公子看上是咱们家祖坟冒青烟!往后你哥哥弟弟,你的夫家全都能跟着沾光你懂不懂,真是个蠢货。”
景妲面向墙壁躲着哭,众姐妹去安慰,大伯父生气,其余人等又劝,乱作一团,景姒就在这时候步履带风地进入屋内。
众人瞬时鸦雀无声,都望向她。
上一世,也是这样,戚延甚至只叫随从送来一封敷衍的合婚庚帖,景家就散尽家财备了嫁妆,敲锣打鼓地把她送到樊京,成婚不到一月,戚螟称帝,四年后,戚螟退位尊太上皇,戚延登基,她做了皇后,这些家人确是鸡犬升天了。
可是仅仅过了三年,她这个皇后便死了,大树既倒,猢狲又能跑到哪儿去呢。据她所知,大伯父官拜雍州巡盐使,得罪的人不少,她死后,戚延必不会看在她面子上善待景家众人,可想而知,能留下一条命为奴为婢就是最好的下场了。
景姒环视众人,一张张记忆中的年轻的脸,写着各项贪瞋痴怨,她扯出一丝哀然的苦笑,到桌前拿起那张合婚庚帖,前世恨不得压在枕头底下,让戚延亲手写的“永结同好”陪伴她入睡。
她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把庚帖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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