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夷简眸色轻颤,趁宋识未曾反应过来,退到墙角的阴影处。
方涟见状,也怕说得多了露出破绽,便迅速跟了上去。
婆娑树影下,两个淡影若隐若现。
望着檐下茫然四顾的小娘子,秦夷简道:“方县丞不该提我的。”
“宋娘子很是记挂秦判官,秦判官也同样记挂宋娘子,既然宋娘子能视鬼,为何秦判官不肯现身……与宋娘子见上一见?”
方涟看着眼前黯然神伤的青年,心中不免惋惜,他与宋鉴共事两载,知晓其妹与秦文忠公家的二郎君有婚约,前些时日宋鉴告假归家,一问才知是回去吊唁故友。
而那位故友,正是秦家的二郎君,听说殁亡时才及弱冠。
秦夷简攥紧锦囊中的符箓,正因她能视鬼,他才更加不能现身。
夜风忽起,卷起他宽大的衣袍,为帮方涟稳固魂魄,他耗费太多,魂体已出现不稳之势。
他迎着风咳了许久,襕袍边缘的裂痕忽明忽暗,萦绕周身的莹白光尘也越发黯淡,宛若一只病鹤孑立于暗夜之中。
方涟内疚不已,拱手揖道:“今日若非秦判官出手相助,我已魂飞魄散,我这就去为秦判官采些朝露温养魂魄(1)。”
“现在不过子时,采集朝露时辰尚早,我回玉中休养便可,方县丞大仇已报,当尽早往生,免得误了时辰,”秦夷简垂眸看着衣袖上的裂隙,扶着墙壁的手微微颤抖。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再现身,不能陪在她身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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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二年八月初五,两浙路转运使刘允自缢家中,身旁留下一封认罪书,将其与梅天梁串通一气贪污岁赋的行径尽数交待,经审刑院与大理寺核查,平江府贪墨案与宋鉴确无关联。
皇帝赵杙勃然大怒,凡参与此案者,皆获重罚,抄其家产充入府库,并令宋鉴知平江府军府事,废止杂税,劝课农桑。
然金人频频挑起战事,粮饷还是要征集的,而且必须要在短时间内筹集到大量钱粮运至前线。
“官家,先前金人攻入东京,掳走金银钱物不计其数,各地召募勤王军又支费巨大,而今战事接连,地方岁赋征调困难,朝廷可调配财赋已剩无几,”知枢密院事汪俊贤觑了眼赵杙的脸色,又看了看一旁的同为宰执的黄茂仁,才接着将话说完:“臣以为,不如就此罢止战事,与金人议和……”
“今时今日,汪相公竟还想着议和?”秦居敬眉峰一凛,越出队列高声开口。
殿中上下安静非常,赵杙眸色晦暗不定,扣紧五指看着一众臣工,他南巡扬州不足一年,行在(2)之中多为亲近之臣,但每次论及对金是战是和的问题,他们便针锋相对。
汪俊贤转身扫了秦居敬一眼,此人当初同知磁州,不过是凭着与官家的少时情分,年纪轻轻便连升数品官拜贰枢(3),他自是瞧不太起的,而且此人屡屡与他作对,便沉下脸肃声回道:“秦枢密毋要感情用事,如今之势,你我皆知。”
秦居敬冷声打断:“如今之势,莫过于罢除一切和议,专务自守之策!”
黄茂仁眯起眼睛,回头看着他,“秦枢密不愧是李天纪的得意门生,将他的话记得这般清楚,可秦枢密别忘了,李天纪挟权弄势,杜绝言路,妄图独擅朝政,有坐大自重之嫌,秦枢密事事提他,莫不是也存着不臣之心?”
“挟权弄势?杜绝言路?独擅朝政?”宋纪轻笑出声,口中话语却不让分毫:“我还以为黄相公不知道这些。”
黄茂仁冷笑:“宋侍郎不必呛我,你我意见相左,说出这番话我能理解,但抗金并非儿戏,兵马暂且不提,只说粮草,行军打仗粮草不可或缺,宋侍郎身为户部侍郎,应当比我更清楚户部余财,我想问问宋侍郎,若兴战事,户部所剩财赋还能撑至几时?”
宋纪昂然抬首,从容笑问:“正巧,我也想问问黄相公与汪相公,若向金人称臣纳贡,户部财赋又能撑至几时?”
秦居敬抬高笏板,双目凛然,他将目光对准坐在尊位上的赵杙,“此前金人索要钱物无数,太上皇帝如数奉上,然而金人仍旧挥师南下,杀掠百姓,追剿官家,可见议和实为幌子,这才是万不可取之策。”
这些话不单是为驳斥黄茂仁,更是竭力劝告赵杙万勿偏信奸人之言。
黄茂仁心下愤然,可官家此时还未表态,他也揣测不准官家的心思,思索再三,换了个切入点继续发问:“那就依二位之见,与金人力战到底,但所需粮草军费又该如何筹备?”
汪俊贤道:“黄相公这不是明知故问?粮草军费向来都是由户部调配,而这可供调配的财赋,皆从诸路上供而来。”
“正因如此,我才发愁,”黄茂仁叹了口气,“金人乱华,城池尽毁,田多荒芜,民物凋敝,税赋从何征起?那平江府也算是鱼米丰足的富庶之地,只因催征税赋,便引得百姓不满,聚众暴乱。”
他二人一唱一和,说得头头是道,宋纪冷笑再三,走到黄茂仁身旁笑道:“黄相公年老体衰,不如就此致仕,何苦学那蔡贼虚居高位,妄议政事。”
黄茂仁只觉七窍生烟,也顾不得规矩体面,厉声喝道:“宋侍郎,你……你这话何意?”
“敢问黄相公是否双耳有疾?”
宋纪从容依旧,只是话中带刺,在平江府时徐巩曾说他收到一封汪俊贤的信,让他行事谨慎,毋要自作主张,表面是督促他办案,实则是敲打,选择在这个关头敲打,说明此案与他脱不开关系,而此人又与黄茂仁臭味相投,也就是说,平江府贪墨案其实是这两个老狐狸为了敛聚私财,刘允与梅天梁不过是他们敛财的工具,可惜这两人现在都死了,事情便落了个死无对证。
思及此处,他挑起眉峰,又道:“官家方才说得清清楚楚,平江府一案乃官吏贪墨、横征暴敛所致,若非有人贪得无厌,借朝廷征税之名聚敛私财,何至于此?”
黄茂仁微眯眼眸,他没想到宋纪敢在朝会上与他公然叫板,还将贪墨之罪暗指向他,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便有理由令御史弹劾宋纪,届时在官家面前适当添几把火,即便官家再念旧情,他也能将宋氏父子挨个驱逐外放。
“刘梅二人贪墨府库财赋,这点不置可否,但军费所需巨大,诸路财赋运送不及,战事又当如何继续?宋侍郎不满议和也好,对我心存怨愤也罢,无论如何,也不该把个人恩怨凌驾于政事之上,免得惹人笑话。”
宋文通眉头跳动,在抗金一事上他与黄汪二人素有分歧,这二人拜相以后明里暗里没少给他下绊子,但他们抓不到自己的把柄,转而诬陷宋纪,这让他忍无可忍,“难为黄相公还知财赋运送不及,为何你们劝官家移都南下时就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各路财赋皆是按期征调运送,官家行踪不定,诸州官吏怎知要将财赋运往何处?”
汪俊贤道:“南下也是为了官家的安危,为了大局着想,若当初留在南京(4),宋尚书,只怕你我现在已经露骨荒野了。”
宋纪睨他一眼,继续呛声怪气:“天下之大,除了南京,就只有南下一条路了?现在逃到扬州还不够,汪相公与黄相公还要撺掇官家渡江到杭州?以后是不是还要渡海去儋州?去流求?”
但这样说无疑会触怒官家,对今后抗金更为不利,他便将话锋一转,“说到底,不过是你们两个懦夫贪生怕死,想尽办法遣散勤王军,争着抢着向金人称臣,陷官家于危难之中,官家继位是为中兴大宋,不是像你们一样,向他人俯首称臣的!”
汪俊贤气得险些背过去,摸着胸口不停舒气,官家是君,岂有向他人称臣之理,若他出言反驳,便是杀天家威仪,不将官家放在眼里。
赵杙蹙起双眉,扣在御座上的手又紧了几分,宋纪这些话令他大为不悦,他真想立刻罢掉他的官职,可有一句话他说得没错,要自己向金称臣,绝无半分可能!
但金军铁骑势如破竹,他拿什么抵挡,几乎是一瞬间,他心底的气又全数泄了出去。
半晌,赵杙面无表情地丢下两句话便起身离去,“是否议和择日再议,移都杭州之事黄卿与汪卿日后便不必再提了。”
皇帝面色低沉,底下众臣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持着笏板各自散去。
宋纪看着前面低头耳语的黄汪二人,心中不由冷笑,“议和议和,就是因为这些人,我大宋才屡遭外族蹂践。”
秦居敬道:“官家方才那番话,看来已经打消了南下杭州的念头。”
宋文通叹了口气,“不去杭州又能如何?官家举棋不定,其实心里还是偏向议和,但眼下战事激烈,筹集粮饷才是最为紧要的事。”
秦居敬道:“宋叔父所说不错,只有筹够钱粮,我们才更有底气劝官家北伐。”
但如何筹备仍是一大难题,因为黄茂仁话中所说,正是他们面临的最大困境。
1.先解释一下朝露能够温养魂魄的设定,朝露凝聚了极阴之气和日光初精,被鬼喝了能够汲取天地灵气,灵感源于汉乐府诗《薤(xiè)露》,是一首挽歌,感觉还挺贴的。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2.行(háng)在:天子所在的地方。
3.贰枢:官职别称,官名为同知枢密院事。
4.南京:宋四京之一,南京应天府在商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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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兴灭继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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