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珂趴在红木宽凳上,扣在凳上的指尖泛白,额角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打湿,脸色越发惨白,头一垂,又倾了下去,但很快又被凉寒的冷水泼醒。
他呛得猛烈咳嗽,同时又牵扯上身上的伤口,倒吸凉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大人,要是我是你,横竖都得死,不如吐个痛快。”
李良珂长发垂在身侧,微微抬眸,气若游丝,语话的口气却格外狠厉:“能吐的早已在陛下跟前吐了干净,若非岂能让你这小人钻了空子、借机公报私仇?怎么,除了我,你便是天下之大功臣?你狠辣的手段就是颗毒瘤,是你身体里的沉疴宿疾,总有一日将毒入心肺,便是天下讨之,成为捅在你心口的刀子!”
“哼”,陈天吟笑意阴凉,有条不紊地抿了口茶,道:“到底是不能说,而非不知晓。”
声音逼近,李良珂感受到这人向他缓缓走近,继而头顶剧痛,被迫仰面看见了这张笑里藏刀的脸。
陈天吟用力扯着他的长发,生着笑,用扭曲得变了形的面容道:“有人举报你非大郑人,这可真是惊天要闻……”
他恶煞的瞳孔中倒映出对方颤栗的神色。
“你巧舌如簧却守瓶缄口,那又如何?你的身世又何尝不是推你入地狱的魔爪?”
他一把扔开手中拧着的长发,绕着长凳缓缓踱步。
“天臾四年,祈国皇后诞下一子,路过的白发山人曾箴言:此子生不逢时,生辰八字征兆不详,及冠之年,必带来灭国大祸。祈国国君大惧,举国寻解救之法,国师闻讯,进宫面圣,得出解救之法,便是隐瞒身份,送入强国。”
他停下,盯着长凳上之人,“若举报之人消息属实,你便是那祈国皇子吧?”
李良珂一动难动,终于生出了慌张的情绪。
“若我猜得没错,那强国便是大郑。”
血渍沾了褐色长凳,赤红得发黑。
“今日才第一日,你挺过了又怎样?出去了又能活多久?咬死不说?大郑有的是查案的官员,今个知晓点蛛丝马迹,明个或许就真相大白于天下了,谁又说得准?你这般固执,若以为这是效忠祈国皇室可谓大谬不然,祈国可曾拿你当过自家人?你今日便是死在这儿,也必然是轻如鸿毛、一文不值!”
李良珂一言不发。
他心中明白,确实如陈天吟所说,祈国不会惦记他的好,半分都不会,他只求一个有家能回,如今却变成了奢望。
可是,他只能咬死不说。
差吏押着姜阳正要送回牢狱,半路见着自家大人踏着邪风奔来。
“大、大人?”
韩昕一把拧了姜阳的衣襟,呵着:“随我去堂上佐证,说漕运的事与李良珂无关!”
他神色恶狠,神情焦急,姜阳却半步未移,好似着着一副躯壳,自方才的那场咆哮后,神色再不能更淡然。
“我作了证他便能安然无恙了?他已然深陷多处囹圄,太多事都解释不清了,他出不来的,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把命交出去了,漕运虽为我管,可舆图却并非我做,你不如去查查那要叛国的到底是谁……”
韩昕松懈了力度,急切的神色中多了丝清醒,却仍是痛苦的模样。
他回来时,会审已经结束了。
“人关哪儿了?”
淳于冰愣了愣,才想到问的是谁,道:“听说是关到北间的暗牢了……”
他话还未说完,韩昕又奔出去了。
话说这韩廷骁与李良珂究竟有何渊源?这与大理寺官职不相干的三司会审,这人倒是手忙脚乱、操了不少心?
北间的暗牢是名副其实的暗牢,无一窗半户,门是一堵石碶的墙,里头人窥不见外界半点事物,外头人也见不到里头人的面。
韩昕伏在石门,拍了拍,唤着:“良珂!”
里头人听见,伏上墙来。
“良珂你听得见吗?”韩昕焦急地拍着石墙,“良珂!”
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急不可耐,朝四周看去,明知这暗牢不得打开,可……
“你走吧。”正想着办法,一声低吟,微弱却清晰。
“良珂?”他感知声音从低处传来,俯下身,道:“良珂,怕不怕黑?别怕,我就在这儿,我会……”
“请你走吧!”这声大了许多。
静默。
“不!”韩昕道:“我不走!”
半久,里头是哭腔。
“韩昕,你脑子有病吧,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你为什么就是不信?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只有低声的啜泣,又静了须臾。
“是,我是有病”,外头人终于说出话来,是抑制不住地哽咽:“你若死了,我也死了!”
暗牢里头黝黑一片,夜静悄悄地来临时,李良珂分毫未察觉,是轻轻的叩墙声让他安心下来。
韩昕坐在地上,靠在石墙,手指轻轻地扣在墙上,清脆悦耳,时不时伴有他柔和的歌声,像在哄孩子睡觉般。
李良珂伏在石墙,松软无力的半边身子贴上去,安详地听着清澈的歌声和叩墙声,五年前的日夜,常是这歌声伴着生病的他进入梦乡。
外头的人到底是半分没变,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只是,自己描摹了舆图、盗了国库,陷害忠良、通敌叛国……
他一阵咳嗽,喉咙涌上一股滚烫的液体,是腥咸的味道。
“月儿弯弯,云儿轻轻,雨散了,风停了……”温柔的歌声轻缓飘荡着。
“良珂,安平大道开了一家新酒坊,等你出来,我们一起去品尝吧。”
“等你出来了,我就带你去见我爹娘,把一切都告诉他,以后有了我们自己的府宅,也建一座大酒窖,比尚书府的还大,去找世上最野的马,我教你驯它,我们去境塞的草原跑马比骑术……”
“还有玉簪,我娘交给我的那根就在我身上,你一出来,我就给你带上,好不好?”
夜空悄然,月色清幽,星星疏散了,银色的月华倾洒而下,淡雅如雾地覆盖了一片柔和的天地。
翌日清晨,韩原拉着竹炎问:“昨个廷骁去哪了?怎么一宿未归?”
竹炎刚从后院出来,平日这个时候都能见到韩昕在后院练剑,今日却不见身影,内室外厅也未瞧见,往日事务繁忙的时候,韩昕就在大理寺过夜,但清晨总会回府,今个不知什么情况,究竟是什么要紧事?
话说他身为二公子的小跟班,竟然连他的行踪都不知,实在是……
他正满面窘境时,忽然眼睛一亮,看着府外,喜道:“王爷快瞧,二公子回来了!”
韩原瞧去,只瞧见一个人影,衣角像是韩昕,却是在门口一转,朝另一边去了。
“公子!”竹炎朝外奔出,往韩昕的方向喊:“公子你去哪儿?”
韩原骂骂咧咧:“这个混小子,这么晚回来也不交代一声,这又是要去哪儿?”
韩昕一直走着,去往的是马厩的方向。
这是要牵马?又要走?
“公子”,竹炎跑过来,道:“王爷等您许久了,要不咱们先回府?”
他觉得今日的二公子与往常大不相同,面容冷峻苍白,半点好脸色都没有,瞧着像是一夜未阖眼。
韩昕模样憔悴,提着缰绳却格外有力,动作利索迅捷,道:“去府里腾些地下室来,要干净。”
“腾地下室?”竹炎问:“公子是要去酒坊挑酒回来存着?”王府的地下室从前是蓄酒的地方,但已经好多年再未启用。
韩昕将马牵出来,吩咐说:“还不快去。”
竹炎支支吾吾犯难道:“公子,那、那个……”老爷等人,若请不回去,他还不完蛋?
“对了!”他拍手道:“公子,前几日下人们在给槐树翻土时发现了布巾,挖出来,你猜怎么着,里头竟还裹着一只玉壶!”他突然想起这事,想着说不定能吸引公子回府一趟。
韩昕无光的眸子骤然一亮,“……玉壶?”他转身立即朝府邸去了。
下人们见着疾驰而来的二公子,纷纷行礼。
韩昕问:“挖出来的玉壶放哪儿了?”
他音量大,问得急,被问话的下人脑袋一懵,挠着头想到:“在、在阁楼……”
疾风般,人又不见了。
阁楼是座储藏室,从槐树下挖出的玉壶精美绝伦,是上等的玉器,就存放在这儿了。
门被一把推开,韩昕奔进来,焦急地一间间查看,突然,他余光往斜下方扫见一物时,立即被吸睛去,手中动作也停止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宝物捧了出来。
这只玉壶质地圆润,晶莹剔透,温润淡雅,一定久经风沙磨砺,滴露玲珑透彩光,正如那人的性格,温和淡然。
瓶身细腻,瓶口光滑,这玉壶半点没破损。
“公子,王爷召您过去。”牵好马的竹炎一路打听,终于在这间阁楼见着了他要找的人。
“公子?”
韩昕眼神不离玉壶,仿佛灵魂脱壳,或许走得太疾寻得太疾,这一切都太疾,静静端着玉壶这一刻,心思仍难以沉淀,想到韩桐常说他意气用事,大概此时正应了这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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