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且，你当真要易容？这挺疼的。”
“给我来点安神药，能一觉不醒最好。”姜且静卧于榻上，阖着眼，轻轻点头。
友人没好气地往她口中塞入一粒丹药，顷刻间，姜且的意识便陷入了朦胧。
她一如既往地，又梦回姜家覆灭那一日。
彼时，姜且游历在外，忽闻家中巨变，心急如焚，匆忙赶回首辅府。
然而，她却只能趴在院墙之上，亲眼目睹亲族、老奴们一个个倒卧血泊之中，双目眦裂。
当刀剑无情地刺穿她爹娘的身躯时，姜且感同身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痛彻心扉。
她抑制不住的哭嚎，却被舅舅狠狠地捂在口中。
娘亲瞳仁里，那残余的不舍与牵挂逐渐黯淡……最终，姜且被舅舅一记重击敲晕，带回了慕水山庄。
“不要——爹！娘！！！”姜且捂着剧痛的心口，从榻上猛然惊醒。
无数个日夜更迭，她仍旧深陷这场噩梦之中，心脏无时无刻不像被利刃穿透般剧痛难忍。
“唉，阿且……”友人轻拍她的肩膀，却不知如何安慰是好。
只能递上铜镜，让她瞧瞧易容的成果，好转移注意力。
“喏，你瞧瞧，像极了吧，简直与芷姐如同双生姐妹一般！”得意之余，友人却又忍不住忧虑地蹙起眉头，“话说回来，你以这般容貌在外行走，难道就不担心被认出来吗？”
姜且在心里暗自嘀咕，就是要让该认出之人，一眼认出才好呢……
“姐姐向来深居简出，知晓她样貌的人并不多。”她接过铜镜，细细端详镜中的面容，每一处都不放过，嘴里嘟嘟囔囔地挑剔着：“唔，姐姐的丹凤眼还是更有韵味……”
姜且原本的眉眼，是一对明亮讨喜的圆杏眼，面上还挂着些许娇憨的婴儿肥；而今，这张脸已全然蜕变，精致小巧的瓜子脸，眼神上挑，锋锐而冷傲，宛如雪中寒梅，傲立枝头。
她不得不佩服友人精湛的易容之术，恐怕这天下间，再难有人能认出她本来的面貌。
“臭丫头，为了这张脸，我可费了不少功夫！”友人伸指轻弹了下她的额头，顺手拭去她额上的冷汗，不忘叮嘱道：“我这独门易容术不易被识破，你怎么折腾都行，但千万记住，每隔一月，需回来让我修复一次！”
“知道啦，多谢！”
姜且习惯性地扬起灿烂笑容，却被友人一把捏住脸颊，神色古怪地说道：“真是的，顶着这张脸就别乱笑了。”
这张冷艳高傲的面容，与笑靥如花实在不相匹配。
姜且撇了撇嘴，挥开她的爪子，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出。
一路上，所有弟子见了她这副模样，皆目瞪口呆，彷佛见了鬼一般。
“大小姐？！这、这……”
但望见她身后那位闲庭信步，擅长易容术的友人后，又恍然大悟，纷纷关怀询问：“二小姐，您这是？”
姜且只略摆手应付，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自舅舅将她救回后，姜且便隐姓埋名，成了庄主养女。
两年蛰伏，她亦未曾闲着，借着其母与舅舅之势，暗中培植了一股对朝廷心怀不满的江湖势力，四处搜集太子党奸佞贪赃枉法之把柄。
姜且刻意挑了舅舅远行之时，策划好了一切。
如今，万事具备，也该是时候——上京复仇了。
纵然她手中有诸多利器可用，但以姜且的身份，自然不能公然露面。至少，现在还不能。
如此，便需寻一个强而有力的盟友联手，共同将仇人各个揭发击破！
姜且早已锁定目标，大清早，她就率领众人，来到慕水山庄别院外，那座幽静竹林埋伏。
她回眸望向后方那些雇来的山匪，低声吩咐：“待会儿一辆马车自下方驶来，你们便开始追击，无需手下留情，弄出点伤势也无妨，但切记莫要露馅！”
“小姐放心吧，打劫这事儿，兄弟几个可是专业的！”山匪们纷纷拍着胸脯向她保证。
姜且透过密集的竹叶，眯眼审视着下方的动静。
几日前，线人传来密报，奉命治理水患的三皇子厉烨，正准备启程回京，必定会途经这座山庄别院。
她岂会放过这大好时机！
“来了！”姜且朝身后急忙打了个手势。
随后，她提起裙摆，奋力朝下狂奔，嘴里一边高声叫嚷：“有山匪！救命啊！官人——”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几人追赶下山道，恰好将那辆华贵马车拦在前方！
“小娘们，往哪儿跑！”
姜且强忍内心翻涌的羞耻感，上演这出“美人落难”的戏码，实属无奈之举。
即便此计破绽重重，总好过死了两年之人，突兀地登门拜访要好……
不料，那马车却静静地停在原地，车内之人彷佛与世隔绝，竟未有一人下车查探。就连坐在前方的车伕也是满脸木然，似在等待眼前这场闹剧结束，好让他们过道而行。
姜且抿了抿唇，脚步继续向马车靠近，嘴里颤声呼救，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示意那些山匪表现得更加剽悍一些！
山匪们无奈，只得挥砍手中大刀，转向马车叫嚣：“官人？哈，打哪来的小白脸，胆敢招惹你爷爷们？不要命了！”
清风拂过，竹林簌簌作响，又是一阵尴尬的静默……
就在姜且怀疑，自己是否该直接上手捶门之时，却敏锐地察觉，身后车帘有轻微的响动。
她下意识回眸，猝不及防间，与一双平淡无波、晦暗不明的黑瞳相对，四目交缠之际，她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那一瞬的震颤。
——姜且确信，厉烨已经认出了她，更准确地说，他认出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然而，都到了这个境地，他还不出来救人，光看又有何用！
若不是为了扮演患有心疾、身子骨柔弱的姐姐，换作她姜且，早就强硬地拉开马车门，强行闯入车内与他相商！
这群不靠谱的山贼不敢真动她，那她也得拼上一拼！
“与其落入你们手中，我宁可一死！”
姜且抓起山贼手中的刀尖，心一横，猛然扎向自己胸口。
那素白的衣襟之上，瞬间绽放出一抹宛若罂粟的艳红，触目惊心。
许是见了红，马车门终于被人猛地踹开，两名身手矫健的侍从一跃而下，迅速发起战局。
山匪一边与他们铿锵搏杀，一边用余光瞥见姜且顺利被接上马车，才暗自松了口气。他们且战且退，悄然远离了马车范围。
另一边，被猝然拽上马车的姜且慌乱中抬眸，正与厉烨那阴鸷的神色撞个正着，心跳如鼓。
“唔……”
她急中生智，捂住心口急喘，佯装心疾发作，顺势软倒在厉烨身上，一只手紧紧攥住那淡蓝龙纹锦袍。
厉烨却岿然不动，既未将美人拥入怀，亦未推开，只是死死盯着那双标致的丹凤眼，眼神中透着刺骨寒意。
那沉密的眼睫颤动不停，却仍倔强地紧闭着。
“别装了。”厉烨的声音淬了寒霜，毫无波澜，听不出一丝悲喜，冷淡地质问道：“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姜且闭目急思，若是姐姐，在这般重逢的场景中，会有怎样的表现？她该如何摊牌，才不会露馅？
厉烨却不再给她考虑的机会，一把揭开她覆盖了半张脸的轻纱——
“厉烨！”姜且在同时睁眼，朱唇轻启，吐字如兰：“我是姜芷，我没死……”
当年，首辅府下人口耳相传，关于姜且逝去的长姐姜芷，与三皇子厉烨之间，缠绵悱恻的故事——
姜芷自小患有心疾，深居简出，不知何时与三皇子结缘。
厉烨下朝之后，时常造访首辅府，陪伴姜芷对弈、共商国是，情谊渐深。
曾有传言，三皇子开口向姜芷求亲，然而，姜芷却未发一语，与其对视数个时辰之久，双方未曾眨眼。
最终，一阵清风拂过，在这场不言而喻的默契比试中，厉烨禁不住阖目，败下阵来，这才无缘抱得美人归……
诸多传奇般的流言蜚语，至今仍让姜且印象深刻。
而彼时的她，随江湖中人娘亲那般，不愿被深闺后宅所束缚，天南地北，游历天下。
与这位三皇子仅有数面之缘，连话都未曾多说几句。
这便是姜且易容成姜芷之缘由，为使三皇子厉烨对姜芷“重燃旧情”，甘愿风险，携她这个罪臣之女重返京城。
当然，她手中的筹码，定不会让他失望，也会为他的夺位之路提供无穷助力……这都是后话。
姜且只是想不明白，姐姐性子冷淡高傲，而这厉烨，从方才被山匪围困时，他的反应便可略窥一二，似也是个凉薄寡恩之人。
这冷冰冰的二人，究竟是如何谈情说爱的呢？
眼下的难题在于，她该如何去揣摩，姐姐与厉烨过往那些“甜蜜”的时光？
姜且眼珠微转，轻轻捂着心口，装出一副柔弱之态。她掐着嗓子，嗓音变得娇媚百转：“厉烨，我的心口好疼啊……”
厉烨微微挑眉，一把撑起她故作绵软的娇躯，仔细端详着她胸口那朵血花。
这伤口分明就不深，他冷笑一声：“呵，需要我亲自为你上药？”
“……”
话虽这么说，但厉烨那抱臂睥睨的态度，可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亏得这人不吃美人计这一套，姜且只是略作试探，才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宽衣解带！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讪讪道：“小伤而已，歇息一会儿便好……”
姜且背过身，面朝行径中的马车窗外，咬牙切齿，那张冷艳高贵的面容瞬间变得扭曲。
好一个没心没肺、薄情寡义的男人！
这才过去短短两年，便对姐姐如此无情！真是错付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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