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二八.8 恶之沙尘

梁进发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等着老师回电话,又或者老师敲门进来跟他谈话。

门外果真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这个声音只有他能听见,他相信妈妈听不见。她的身子太重了。

他光着脚下床,脚不沾地来到门边,不等他扭动门锁,“吱咛”一声,门自己开了。他倾斜身子望向门外,黑暗的楼道现出若隐若现的光,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黑影。他看不出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你们是谁?黑影似乎动了一下。那就是笑了吧。

你们是来找我吗?想要杀死我吗?黑影似乎又动了一下。那就是点头了吧。

梁进发的躯壳内突然空荡荡的,心脏肺肝都失去了踪迹,空空的胸腔里只有风干的骨骼和失血的皮肉。楼道里的风直吹进去,空空空地响,响得他直想笑,又笑不出,像是要放屁,而那股气在干瘪的肠子里窜来窜去,就是不肯挤出来,让肚子觉得很不舒服。

嗝屁都不会。梁进发厌恶自己。还不如一个死人,死人不需要放屁。

一个浓黑如墨的影子飘过来,阴风嗖嗖,却让他心安,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他又懂了一个词:心驰神泰。

是老师。是老师吗?梁进发突然睁开眼睛。

房间里有热哄哄的臊味,屁股底下湿津津的。

他躺着去扯裤子,蹬到脚踝外,翻身抱起被子垫在身下,又昏睡过去。腥臊的气味,让他忘记了黑暗中的黑影。

陈芷汀回到家时,已经两点了。裘江光着肩膀呼呼大睡。陈芷汀看着床上熟悉的场景,似乎又回到从前。她缩进被子之前,看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不管是谁打来的,挣扎着找出医生开的病假条,拍照发给教务员,后面跟一句,麻烦把周一上午的课调到下午,不管能否调成,谢谢都没写,一头栽进枕头里。

她从医院出来时没有拍请假条给教务处,是想请一个晚修就可以了,明天正常上班。跟李红英夜行洪灯区一趟,再也熬不住了。还是没有练成钢铁。

第二天醒来时,裘江还没走,她先打开手机看教务员的回复,课已经调好了。她放下心,小腿的痛疼让她想找点话说,分分心,于是直接把事情告诉裘江,把警察的话也学给裘江,裘江点点头。

“未成年人的行为应该由他的监护人负责。学校不是监狱。监狱里犯人自杀要追究管理员的责任,因为犯人没有人身自由。学生得有对自己生命负责的意识,未成年就是父母负责,家庭教育出问题是逃学打架厌弃生命的源头。学校教知识教做人,学生家长全社会都要感激才对。承包生死福祸是保险公司的业务,不是学校的。若是因为教孩子念书就得承包他的生死福祸,谁还请得到教书先生?如果是学校管理方面的漏洞导致意外发生,学校要负责;教书先生惩戒孩子误打致死,要负责;其他的,跟学校没关系。这个大方向不能搞错。

“在中世纪,西方某个国家的教会发现很多贫苦家庭孩子夭折了没钱安葬,于是设置了慈善捐助,不久发现,有些家庭为了得到丧葬费杀死孩子,或有意疏忽致孩子死亡,于是取消了这种捐助。学校应该多到外面学习取经,改变自以为是人道,其实是纵恶,是漠视孩子生命权的做法。

“为什么是漠视不是重视?你想想,如果孩子出了问题,法律追究父母的责任,他们一定不会忽略孩子的安全和心理健康,但如果父母的忽视由学校买单,无良父母反而赚钱,他一定会有意或无意走这条路。看重孩子的死,却不理会他的生,在生的世界做孤儿,去往死地时,死亡称出重量,带来财富。这不是笑话,这是悲剧。”

在生的世界做孤儿。裘江的话突然锥进了陈芷汀的心里。她想起凌寒,至今没有回校,据说正在理疗,目前坐在轮椅上。

没有老师敢去探望。去看他的学生都被他妈妈骂了出来。有个暗恋他的女生哭着也要休学,班主任在忙着做女生的心理疏导。女生排在年级前二百。吴主任指示,已经失去凌寒,不能再少一个。

裘江没看出陈芷汀有点走神,他沉浸在好久没出现的神侃境界里。

“在M国,父母看护不力导致孩子意外受伤或死亡,父母要坐牢;在我G,不仅不用坐牢,还能得到社会各界捐助,大发孩子的生命钱。父母看护孩子不用心,孩子出意外死了,自己就埋了,谁都不用负责;孩子没人管被车撞了,父母没责任,路过的人成为罪人。路人怎么就犯罪了?走在大街上是他的自由,助人是人道,不帮是他的选择,可以是无良人,但不能成为众口一词的罪人。社会各方面比出钱,比骂人,比人肉,不比追责。有人说父母的心也会痛,但这不能代替惩罚。而且没有人想过,孩子一直在痛,直痛到死。

“父母生养,看护孩子无力无罪,老师负责教知识,看护上百号孩子,反而成为不可饶恕的罪。这么浅显的道理,有多少人明白?

“Z F 应该设置一个检测机构,像医疗事故检测一样,厘定校园意外的责任归属,保护学校的老师的教育权,保护学生的受教育权和生命权,预防无良家长和老师对学生的伤害;学校给学生购买的意外险也应该包含自杀的赔付。责任不明就是变相的助纣为虐。”

裘江讲得很明白很耐心,陈芷汀听得很明白很感动,却又越发糊涂了。

“都是‘闹’字带的头。有理没理闹一闹,就能闹到钱。有关部门一根筋办事,以不变应万变,只求实现零投诉,不妨碍官路。分析调查、裁定是非,需要智商、情商和品行,这太难了。闹一闹就赔一赔,按下自己眼前的葫芦,不管以后浮起的瓢。于是都跟风做刁民。”这是岳晓明的推论。

学校教育早就应该很成熟了,为什么应该有的预案从来没有听说过?至今还是摸着石头过河,有一例解决一例,例例有不同,方案也就永远定不下来。

陈芷汀抬眼看看裘江。跟岳晓明比起来,二人口才不相上下,但岳晓明在学校,社会经验比裘江少,言论不免空泛偏激,形象洒脱帅气,也难免书生气有余,阳刚气不足。这样一比较,高大健壮的裘江,虽然不属英俊男人行列,却更添了稀缺的男人味。

陈芷汀这时才想到关于他的传言,和他经常不归家的现实,专注的眼神突然增添了伤感,因为羞愤,脸颊也微微发红。

裘江没注意到眼前人的情绪变化,只从她晶莹的眼中看到与从前一样的情意,而她微红的面颊,明显起伏的呼吸,更是旧情重燃的象征。他陡然脑洞大开,顺着陈老师的常规思路,口若悬河,越说越来劲。

“刁民怕流氓,流氓怕恶棍,恶棍怕H社会,H社会怕恐布组织,恐布组织敢于对抗ZF。ZF必须从基层的恶开始铲除。律令如山之阴阳,善恶分明,刁民没有施展的空间就孕育不出流氓,没有流氓就产生不出恶棍,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如果普通劳动者中开始出现刁民,刁民一多风气就坏,风气坏了,教育就是虚妄。

“学校的责任非常重大。因为普通劳动者基数大,学校和老师是稳定基础的中坚力量,学校稳家庭就稳,家庭稳社会就稳了一大半。你们必须厘定自己的责任,不属于管辖范围的不能破界,否则,学校陷入困境,老师就会收敛,畏首畏尾的老师教不出有理性有智慧有人格的学生。教育在学校,实践在社会。老师的地位也很重要。老师处于劣势,学生不尊重老师就不尊重知识,不尊重知识就去尊重暴力,恶的种子反而在学校落入泥土。

“如果都学会随波逐流欺善怕恶,社会有问题,人人都有罪。上帝裁定每个人都有罪的根源是人心。罪恶之风吹过的雨雪花木都有恶之沙尘。

“也许有人会说,我是善良的人,从没做过恶。他错了。知善却不支持善去对抗恶,也等于另一种恶。面对恶行的沉默等同于做了帮凶。而懦弱之下的平庸之恶,比暴虐还可怕,他们会成为最彻底的执行者,通过执行来摆脱平庸,狐假虎威,为虎作伥,没有底线。他们用无下线的恶摆脱平庸造成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又想当然地认为假如有罪,自己没关,他只是服从并执行指令——这种人千万不能惹。从纹华大割命到成管执法,保 安S人,居委设卡,楼 管锁门,以及以后的林林总总,无一不是平庸之恶的泛滥。

“从善远恶,助善除恶,一个人开始做,就代表人人都开始做;跨出这一步就是无数步,恶在这一步之前后退,才能做到好人无辜。所以需要跨出第一步的人。这样的人少,就出现了英厷佳;这样的人多,就出现了和谐。社会现在怎么样,你要自己看……”

裘江没有想到,自己洋洋洒洒讲了一大篇,可以整理成一篇论文了,陈芷汀只记住了几句。她做了自己的法官,审判自己,有没有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恶之沙尘”中的一分子。

当她终于从裘江的迷网中挣脱,回望情路,给裘江也写下评语:做人懂是非,行事无原则;情感有立场,**无道德。他什么都清楚,明善恶,有三观,但他不愿意做好人,这跟世上大多数人一样。至于为什么,陈芷汀直到偶遇死神的那一刻,才明白绝大多数人的选择是出于无知。至于在哪个方面的无知,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但凡是知道一点,相信一点,都不会做明知故犯的错。

回到裘江。

农民知善恶,但因长期缺乏教化,善恶如同戏本一样,属于仰而望之的东西。活着最大,温饱次之,传宗接代再次之。道德良知的底线,在这三个必须解决的问题面前,全是唱戏,听个乐之而已。

裘江有自己亲身的体会,不愿意再回到生养自己的农村老家,接受后天的教育之后,他也修正了自己的是非观,可骨子里的烙印无法完全清除,所以,面对活蹦乱跳的诱惹,本能总是战胜理智,让他沉溺于**之海,无力自拔。因纠结引发的苦恼,贯穿了他的前半生。

裘江更没想到,直到陈芷汀离开,他才意识到,可以聊天的对象比绝色美女更难寻。茫茫人海,他再也没有遇到可以让他滔滔不绝讲一两个钟的聊天对象,可以让他在回答质疑中快速思考、搜罗信息、组织语言、提升高度的谈话对手。陈芷汀不屈不挠的追问,被他打压却从不因为语言争执生气的执着和理性,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得到锤炼。

他条分缕析的冷静,滔滔不绝的辩驳,来自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比学堂中、法庭上得到的收益更大。

麦苗在雪被下积蓄能量,窸窸窣窣,等待春天伸展枝叶。

裘江渐渐有了名气。回市区开展业务的脚步,走得从容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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