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三七.5 危崖前

寂静的停车场,还有几辆车。其中一辆车中躺着人。他在图书馆坐了几个钟,突然感觉跟踪追击马上要到,立刻离馆,驱车来到江边公园。秋风凛冽,他打消散步的念头,放平座椅躺倒,让思想的马纵横奔驰。

手机响了,再不回去又要搞出事。他坐起来启动车,开出停车场时,看到对面树影里有人行走。这大冷天的,竟然还有人散步!他有意停了几秒,用车灯为行人照亮。那一截没有路灯。

突然觉得眼熟。停车仔细看——

我靠!

岳晓明瞪大眼睛。然后——他本能地拧灭车灯,慢慢退到停车场的树林下,放倒车椅,又躺下来。过了一会,隐约听到说话声,才又坐起来。

拐上大路,看到路边站着一男一女,正在等车。

笛笛——他摁摁喇叭开过去。

“啊——岳晓明。娘滴,咋这么巧!”张痞子惊呼。

“岳老师?真的,这么巧?”陈芷汀勉强笑着,脸上还有半湿的泪痕。

岳晓明释然了一半。刚才扑进张痞子的怀里,不是情之所至,而是伤心所至。这还好。遇到伤心事,能借到一处肩膀靠一靠,也是伤心人的幸运。

岳晓明忍住一点点醋劲,不说看到了。相比张剑正那不甚宽广的胸怀,自己至少年轻一些,有力一些,不仅能让陈老师依靠,还能逗她开心,忘记俗人烂事。

“哎哟,老张必须破财了。第一次约会就被我抓现形,不出点封口费,这事没完!”岳晓明做出义愤填膺状。

张剑正哈哈笑起来。幸亏遇见这头孙子。若让别人看了去,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胡说。我经常在江边散步,今天第一次碰见老张,请他喝茶,不是约会。”陈芷汀边说边心虚地看向张剑正,发现他外套上洇湿了一大片,脸颊立刻红了。

张剑正还是乐呵呵地。“行。陈老师请我喝茶,我请你们吃饭,时间你选。”去TMD有钱没钱,办卡去。

张剑正为控制家庭开支出现透支现象,自己不办信用卡,也不让老婆办。既然她花现钞不节制,他就提前透支,到时不还卡,成为失信人正好,以后办理按揭只能用她的账户,让她知道钱的厉害。

“陈老师,其实我也遇见过你。你走路很专心,不好意思喊你。”岳晓明说。他遇见陈老师时有意避开了,担心打完招呼两人聊起来,被人看见传过去,又惹老婆不高兴。

陈芷汀知道自己独自走路时的状态,低头笑起来。

送走陈老师后,岳晓明才问张剑正搞什么名堂,张剑正估摸着他看见了,也不隐瞒,把盖丽丽搞自己的那一出竹筒倒豆子全说了,说完爽快多了,最后过渡到江边散心遇见陈老师。

“我看出她哭过,因为喝了酒,有点晕,也没问她怎么了。可能她有心事没说出来难受,突然就扑到我怀里哭起来。还好,陈老师是克制的人,哭了一小会就止住了,也没解释,擦擦泪就没事了。”

岳晓明叹口气:“还是女人好,逮谁都可以抱着哭。我也想哭,抱谁呢?”

张剑正开玩笑地展开自己的胸怀,借给小明一抱,然后发现胸前衣襟一片濡湿,低头瞅瞅,嘿嘿直乐。“本来可以借你靠一靠——小明啊,乖——现在不行啦,至少半年,此外套不洗啦。”

岳晓明扭头瞅他一眼,哼了一声:“幸亏让我看见,要是别人,你情等着律师大人找麻烦吧,不仅不能帮陈老师舒展胸怀,还会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

“我懂我懂,哪里还要你提醒。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头里——”

“行了,你打住。此刻现在,我们没有遇见过。”

到地方了,张剑正下车,挥手作别。

无巧不成书,也不成就生活。在江边公园另一侧的停车场,还有一辆孤独的车,车内躺着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裘江。

他和涂亮在江边吃烧烤,把自己灌得大醉,回到车上,又把涂亮叫的代驾赶走,躺进去呼呼大睡。睡到半夜,突然醒了,摇下车窗,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听着广场呼啸的北风,脑子里一片空白。

摸到手机,又不想打开。继续睡,又睡不着,眼皮是旧电影的帷幕,穿行着各个时期的画面。渐渐地,思绪汇拢,又回到男人最基本的问题上。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体面的工作、温暖舒适的家庭不是我最想要的吗?

裘江想不明白。他是理性而智慧的男人,为什么会痴迷于偷情,甚至想让偷偷摸摸的婚外情替代美满幸福的小家庭。他揣测敏慧也许能够分析出深层的原因,他记得她曾经评价过他的行为,但由于抵触心理,他很快忘掉了。

难道我不会自己分析嘛?都读法学院,都是律师,都读过心理学、哲学之类的书籍,都见识过人性的丑恶和美好,剖析自己,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可以。可是……裘江的思绪很快顺着敏慧的思路回到自己的成长过程,几乎立刻,他就抓住了八爪鱼的触须,但同时,强烈的自尊心也立刻掐掉了细细的须线。他不愿意想下去了。

旧电影的帷幕呈现灰白色,正在演绎的故事隐没了行迹,道路、庄稼、村庄、人物、猫狗牛羊……都看不清楚了,可嘈杂的声音还在幕后起伏,不肯随着形迹的隐没一起消失。那些嘶嘶啦啦中,有一种特别的混沌的声音,看不见、摸不着、听不清,却以最独特的存在萦绕在耳畔,令人窒息……

裘江知道那是什么。

男女之 事在农村永远都是公开的秘密。贫困让原始的苟合如田间杂草,蓬勃野蛮,令人厌恶又让人兴奋。它侵扰了庄稼的生长,让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可在贫瘠的大地上,它至少让干瘪的黄土地出现几抹代表活着的绿,它是又穷又苦的生命更为顽强炽烈的象征。

又穷又苦又强又韧又狠又弱又滥又爱又坏又善。他们没有规则,只有生存;他们没有对未来的设想,只有根植于眼前的臆想。

于是在少年眼中,臆想最多的是女人。喜欢的少女或艳羡的少妇,爱情的慌张或者通 奸的Y 荡,都在调动如土地一样乏味的情感。在错乱中成长的少年,感情交错带来的甜蜜与罪恶是同等级别,对之的向往与厌恶也是同等级别。

数年之后,分离时刻来临,裘江才发现,两人成长环境的不同,在他们的血液里刻下迥然不同的印迹,然后才有共同生活的经历在身心的土壤播下的种子,成长的大树。这是一棵属于他们的独立的树,地域、家庭、成长、温饱、教养等等的不同,是埋住种子的泥土,是黑暗泥土下蜿蜒的根,根与根在阳光普照的大地相遇了。

直到失去她,他才看清自己。

她是母亲想种进他生命中的理想,她是自己摆脱噩梦想要牵住的手,她是少年心中潜藏的美丽幻影,她在自己的渴望中出现,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可他却没能挣脱贫瘠生活对他精神的压制。他在蓬勃野蛮的**中翻腾,享受令自己厌恶又兴奋的过程,体验贫困生活刻进血液里的原始欲求,忘记了飘浮在土地上方轻盈的、优越的、更高一层的理想。

走进理想中的生活,他因为陌生而浑然不知,回头望见泥淖里翻腾的似曾相识的隐秘故事,几乎立刻翻身下去,参与其中。这是隐秘记忆的呼唤和复制。

大学里学到知识,工作中获得的体面,家庭中完善的自我,成功中享受的尊严,几十年的体面生活,阳光灿烂,依然没能将他的双脚从泥土中拔出来。

他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已经飞得很高,却依然跌回起点,究其根源,是成长的过程太阴冷、太苦寒。没有享受过太阳的温暖,没有品尝到幸福的滋味,在华丽的空中,他们没有可供依附的记忆,万千世界,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空空如斯。

再也飞不高时,只有坠落一个结局。

他要感谢的,是为他筹划到生命最后一刻,而他却并无太多感情的母亲。

因为疾病和贫困,母亲的形象是模糊的影子;因为她的疾病导致贫困如蛆蚀骨,磨损了她作为母亲的尊严和她给予的温暖。他的感情是一团混沌。

在混沌之中,那团影子的微光,成为他潜意识中的警钟。可时日久远,母亲气血不足的面容早就一片朦胧。他站在危崖前,只剩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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