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奴隶的,钟回风轻云淡地回他,奴隶两个字像鼓槌敲出来一样,狠狠砸在他耳中,连着心脏被揪地一颤。
他直愣愣地盯着她,像被这句话定住了,自顾自喃喃,“奴隶?”
钟回以为他不信,撸起衣袖拥在肩头,将胳臂掰到胸膛前,露出铜钱大一块儿狰狞瘢痕,
“你看这个,这是之前胡人烙的印,好看的成年女奴能卖好价钱,因此不烙在脸上。”
胳臂整年都遮在衣物下,比她脖颈面庞白出许多,更显得疤痕张牙舞爪,像蟹足盘在皮肉上,扯着四周一圈。
钟回一面指给他看,一面伸出食指按了按瘢痕处,
“原先容易痛痒,韩姑姑配了药给我抹,现在好多了。”
衣袖重新放下来,瘢痕又被遮在外衫的宝相花纹下,她重新坐回对面的椅子上,执着茶盏,低头啜饮。
书房中又开始沉默,钟回低头用茶,崔怀垂眼不语。
直到她杯中几近见底,崔怀起身给她斟满,他心头数种情绪交织,思忖后,决心别开这个话头,
“午飨后,你有空闲么?”
钟回搁下茶杯,问他,
“多久的空闲,几刻钟还是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
崔怀实诚以告,她却不置可否,回他,
“其实要看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决定有没有空闲,能空几刻钟,还是能空几个时辰。”
他本来就高出钟回许多,此刻钟回坐着,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两个人离得近,他黑亮的眸子里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想邀你出府同游,不知你是否有两三个时辰的空闲?”
出府,游玩,钟回不假思索立即应下,
“有空闲的。”
“不要看去哪里再决定么?”崔怀有样学样,回敬她一句疑问。
钟回不接他话,翻开桌上的书,作势去看。
桌上摆的书,是崔怀只翻了几页就放回去的《元嘉历》。
上元庚辰甲子纪首至太甲元年癸亥,三千五百二十三年,至元嘉二十年癸未,五千七百三年,只看毕这几句,后头的钟回是字字识得,句句不懂。她不信邪,倒着翻了几页,也是最后几句稍微懂些,她正要合起书,摆回桌上,头顶上一阵低低的笑声。
历法演算极为深奥晦涩,崔怀也是好奇之故,买做收藏。今日随手一拿,这薄薄几十页书竟相继难倒了两个人,他笑着从钟回手中抽出书来,放回桌上,
“这是本历法,写得简洁,内容却艰涩,我也读不太懂,等我有空请教了太史令,再与你讲解,我二人一同研读。”
做人行事太端正了也不全是好事,比如配上他微弯的唇角,钟回很难分得清,他是真的同样读不懂,还是在给她个台阶下。
白鹭洲位于建康城西的江边,将江水一分为二,本是由泥沙堆积形成的长形沙洲,多种芦苇,秋季芦花开时有白鹭群集,因而得名白鹭洲。
夏日并不是白鹭洲景致最好的时候,但此地临江,四面环水,可消苦暑。
出得平安里,于桃叶渡乘舟,顺水路沿西南方向两三刻钟,便抵制江边,稍稍往前撑几桨,便到了江心的白鹭洲。
船靠了岸,船家稳住船身。只是出门游玩这一下午,梅惠思虑得太过周到,收拾了大大小小许多东西,放在脚边的漆篮中,拎着先行下船。
钟回跟在崔怀身后,就着他伸出的手,虚搭了一下,提着裙边,轻轻一跃就上了青石阶。
温热的指尖在他掌中像羽毛般柔柔地扫了一下,不等他握住就收走。
跟她们一行的不是冬生,小厮手中拎着最大的漆篮,钟回只知道梅惠臂弯挎着的是几碟点心,走到台阶尽头,她就想掀开盖子,往里头伸手,被梅惠推开了手腕,
“郎主说了,要盯住夫人,不能由着您贪吃,您用罢午飨还没一个时辰,奴不能给您。”
钟回不听,还要伸手,被崔怀从身前截过去,牵着她往前走,
“前头有亭子,半刻钟就能到,等走到了再用点心,不然你腹中的五味脯占着地方,用不了几块。”
她勉强被说服,想快步走开,但手被崔怀牵住,她拽了两遍,但崔怀都不为所动,甚至更使了几分劲。
钟回倒没有多羞赧,只是不太习惯,见崔怀装作未察觉,就由着他了。
弯曲小径接着三三两两台阶,依着地势而为,贴着水是芦苇丛,有不知名的水鸟站在顶端的小穗上,压得芦杆一晃一晃,小径旁除了柳树还有乌桕女贞,枝叶茂盛,遮着阴凉。
崔怀说的亭子在白鹭洲最中心,也是最高处,沿着路远远就能看见,江风穿过树林,刚刚好地凉快柔和,钟回缓下来脚步,与崔怀并肩。
梅惠将帕子铺在亭子的美人靠上,拿出碟子放在石桌上,先递过水囊让钟回解渴,她只饮了一口,指着两人交握的手,对崔怀说,
“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吃?”蝎饼是用牛羊膏和面做的点心,外头全是酥酥的皮,不用帕子接着,吃一块,衣裳分半块,她手还被崔怀攥着,怎么掏帕子。
崔怀先前没有爱慕过女郎,他与钟回是和别人家反着来的,先成婚再认识,彼此担着夫妻的名份,实则更像是用饭和聊闲的搭子。天知道他刚才牵起钟回的手时,下了多大的决心,现在当着下人,被这样直白地点出来,面上窘迫地很,只好将手松开。
他松得不情不愿,钟回挣脱得迅速敏捷,兀得起身就去拿蝎饼,还特别好心给他手中也塞了一块。
点心做得美脆,就是太酥了,得小口小口得咬,不然就扑簌簌地掉皮,钟回难得慢条斯理用完一个,等用罢,梅惠已经收了碟子。
午飨用了很多肉,钟回一点也不饿,她就是在吃食前忍不住,原先在彭城要忙伤病营里的事,农忙了还得下田,吃得多也能克化,如今在崔府天天闲坐着,食量没减,她隐隐觉得自己长个儿了,但是胳膊上的肉也开始松了。
起身在亭中转了一圈,问崔怀哪边可以近水,想去边上走走。
白鹭洲西边有一小片被江水裹来的碎石滩,比别处的土岸结实,不怕踩空,又凑巧能顺带赏江上夕阳。
钟回幼时在北地,雨少水少,年长些到了彭城,周围临近微山湖和乐马湖,周边水网发达,她就喜欢得很,如今遇上长江这样广阔的水域,她心里就更美了。
江水被太阳晒了一天,手刚贴上去稍稍能觉得有些温,再往下探,就是清清凉凉的,她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伏下身子撩水,不亦乐乎。人晒热了又玩凉水,容易受寒,崔怀不想扫她兴,也就没打断她,只坐在一旁看着,以防她动作大滑下去。
钟回玩了一会儿水,衣袖沾湿了一小片,才停了下来,抱着膝盖,侧头看江面粼粼水波,一圈又一圈,在太阳底下,像撒了碎金一样地闪着星星的光,直到太阳往西沉了,江面映满霞光,那跃金般的波光才暗淡了,显出水波自己的纹路。
她们下来地早,占到了好地方,天空染上了黛色,向西望不到江尽头,只觉得天边的红霞和青练样的江水溶在了一起,两样颜色衬托,更显得夕阳红的像血,在众人目光的极力追随中,沉缓又不可抗地往下坠去。
这样安静去欣赏落日,看它一毫一厘地消失,人心里也生出不舍来,不眨眼地看,想让时间都过得粘稠起来,以拽住一日里最后的余晖。
两个人看到最后一抹光辉也沉到天尽头,才披着漫天彩霞尽兴而归。
临近府门,今日未跟随她们的冬生伸着脖子在等,看见她们了,跑着过来将手里的信递给崔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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