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皇帝本欲仍旧守在萧陵营帐中，被岑庸苦苦相劝才请了回去。然而他自己虽然回去了，却将孙院正薅了回来以防不测，可怜老头半夜还要靠在一旁打瞌睡。
床榻之上的萧陵缓缓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眨动两下，手抚上肩膀处的伤口，轻轻滑动两下，紧接着，狠狠摁了下去！他闷哼一声，忍不住咳嗽起来，惊动了一旁的孙院正。
孙院正揉着眼睛，弓腰看过来，颤颤巍巍站起身唤外间的小徒弟和内侍们：“快，准备药和热水，给四殿下换药。”
小徒弟手脚麻利地拎进药箱，将一应用品摆了出来，营帐外人影往来、灯烛明亮，方才还寂静的内室眨眼间热闹起来。孙院正走到床榻旁，低头仔细打量伤势，“嘶”了一声：“殿下这伤势怎么越来越严重了。”他让小徒弟把灯盏举近些，自己伸手拆肩膀上的纱布。
“让院正笑话了。”萧陵声音嘶哑，虚弱无力，却仍旧带着温和笑意，低声道谢。
孙院正撇撇胡子：“笑话倒谈不上，不过殿下还真是要保重自己身子，不然陛下也要劳心劳力……”还搞得我们这些干活的也不得安宁。
小徒弟一脸惊恐，他知道师父平日里直来直往，有时难免说出得罪人的话，好在那些贵人们看在他岁数大又医术上佳的份上甚少怪罪，不过他也知晓分寸，一到关键时刻就把话咽回去了。今日这是怎得，就算不满也不至于如此明显吧，要知道陛下对燕王殿下的看重是有目共睹的，师父这是要造反吗。
小徒弟摸摸自己的后脖子，感觉甚是凉快。他下意识看向萧陵，好在燕王殿下仁慈宽厚，不和师父计较。
孙院正瞥他一眼，他轻轻吁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跑去门口，等着内侍们端水过来，好第一时刻接住。师父嘱咐过他很多次，宫人们不懂病势，往往手忙脚乱，更有甚者哭天喊地，简直添乱。所以除了避嫌的时候，其他时候治伤的全过程都要他们自己人经手，以免出什么岔子。作为师父的得意门徒，须得将这些紧紧记在脑海之中，现在他的眼睛就紧紧盯在不远处端着热水过来的一列内侍身上，不能让他们惊扰了师父。
“殿下何必如此，此举太过冒险。”孙院正叹口气坐在一旁，抚着自己的胡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能让帝后离心，也算是大功一件。”萧陵声音轻飘飘的，在灯火摇晃中不太真实。
何止是帝后离心啊，太子震怒，吴王梁王各怀心思，就连后宫也难免受到波及。没看周贵妃今日菜肴都多叫了两道，安贵嫔闭门不出，声称念经祈福。人在慌乱之下会兵行险招，更何况太子本来就不聪明……
这哪里是一石二鸟，简直五六七八鸟了，不过萧陵向来说话只说一半，孙院正也习以为常，不再谈论此事。恰巧小徒弟端水进来，二人就此打住，营造出不熟的尴尬气氛。
小徒撅着个嘴，明显不太高兴了，将水盆‘铛’地放在桌面上，溅出了几滴水。孙院正不冷不热瞥他一眼，他打个激灵，立马反应过来要喜怒不形于色，更不能在贵人面前失礼，于是拿袖子蹭掉桌面上的水渍，恭恭敬敬地弯腰道：“外面有个年轻人，哭哭啼啼地说要见燕王殿下，我告诉他殿下正在治伤，不方便见人，他反而哭的更大声了，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搞得，搞得我好像怎么了他似的……”
他越说越心虚，不为别的，师父曾经教导过在外一定要低调行事，若是碰上事了，切记不要躲。须当下厘清，不能予人话柄。今日他算是来回犯忌，回去免不了一顿责罚了，他垂头丧气作揖：“徒儿知错，这就去外面将人叫住。”
“把他叫进来吧，应当是我的副将。他年轻气盛，关心则乱，请小太医多多体谅。”萧陵思忖片刻就知道是谁了，除了沈青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故意让皇帝知道他伤情危重也没别人了。
小徒反而松了一口气，嘴里连道‘不敢’出去请人了。
不一会儿沈青就抽噎着走进来，一到里面就哭嚎着扑上来，幸好孙院正躲得及时才没被他带个趔趄。老头没好气儿地捋着胡子：“小将军，殿下需要静养，你还是少出声为妙。”
沈青泪眼朦胧瞪他一眼，哭泣着道：“是属下无能，早知今日如此凶险，属下必定会紧紧守在殿下身边，要想伤害殿下从我的尸身上跨过去好了！”说着又‘呜呜’起来。
正当内室只剩他的哽咽声时，外面传来通禀声，说是皇帝担心燕王殿下，特遣人过来询问，孙院正带着自己徒弟出去，掀帘一瞧，竟是岑庸亲来了，他赶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这位大太监。岑庸笑呵呵地摇手表示不打扰殿下休息，拉着孙院正上一边低声问话。
萧陵盯着帐顶，轻轻开口：“如何？”
沈青的哭声不知何时早已停下，他凑到萧陵耳朵边用气声说：“应当是吓到了，不过没有受伤。”他顿了一下，很奇异的语气，“兰小姐是反应最快的那拨人，人群开始混乱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的确蛮奇怪，一个闺阁小姐怎么会抱有如此强的警惕心，但萧陵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这是动物的天性，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时刻存在的厮杀本性，不因人的身份有任何不同。她就是这样的，萧陵想。
不知道这样的筹码是否让她满意，萧陵阖目思考。
*
将养几日，萧陵总算能下地行走。本该早就结束的秋狩也因这场意外而不定归期，大家都在行宫住了下来，等着查明真相。
皇帝几乎每日都要来和萧陵谈心，试图营造出父慈子孝的场面，可惜二人无旧可叙，每每不小心触及那些回忆总是让皇帝短暂沉默，接着起身离开，萧陵也从不挽留。
今日他没叫任何人，独身前往花园里透气。其实萧陵身体早就完全康复，只不过在病床上养伤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他才‘伤势沉重、恢复缓慢’。
还没走几步，丛叶掩映间，就看到大路上浩浩荡荡一行人向着这个方向走来，眯眼一瞧，为首之人正是许久不见的王皇后。她依旧盛气凌人，只不过眼下有着怎么都遮不住的乌青。
萧陵扭脸，看到了晃晃悠悠带着一个丫鬟的兰云照。他低眸片刻，心思电转，两步走上大路，仿佛刚刚注意到王皇后，气喘吁吁地鞠躬行礼。
“本宫竟不知，见到嫡母何时不用行大礼了？”王皇后尖刻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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