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 169 章

银白的晖茫洒在帝王的身上,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正中的幽光。

太后向前走来,脚步缓慢轻极,她深深地凝望着自己的儿子,从龙冠到脸庞再至全身。

门窗透入的徐阳把赫连熵英挺的鼻梁与深色黑瞳倒映得更为暗深,便是笑着也帝王气宇不减。男人眉峰上挑英姿焕发,行差间颇有了些先帝的影子。

他的熵儿长大了,太后不禁心生感慨。

从前在熵儿小时候总要相隔几年他们母子二人才得以相见片刻,那时孩子小小的身子从远处几乎瞧不见,每次他都要自己费力地打开福禄宫的大门,露出一点缝隙让灿烂的阳光照进殿中。

其时明亮的光芒总能将娇小的孩子整个吞没,除去一声响亮的“母后”与奔跑过来逐渐显现的明艳笑颜,在太后的印象中那身高还不足门中雕花的男孩又何曾能遮挡住身后的光辉。

只是现在,她的孩子自眉眼到身型都变得与先帝愈发相似,就连帝王的气势也是那么如出一辙。

不过她的熵儿实在长得太好,从少年到青年的变化中完全继承了父母二人所有的优点,相貌比起先帝还要俊逸精湛数倍。

赫连熵朝着太后嘴角仍笑,只是凌厉的削鄂明暗尤分,笑意中再不见小时候的纯真与亲昵。

“来,过来坐。”太后俄而暗声叹息,摆了下裙袖带着赫连熵来到大殿空台中的一处坐席。

掌事宫女岑儿在不远处行完跪拜礼便伏下身快步走上前,为二位主子把杯盏放在中间的茶坛上。

两张竹垫沿长坛相对,上面铺着几层棉暖狐皮。

赫连熵在落座前把酒壶摆在了正中,岑儿退去几步,倾起身默默地看了看太后的面色,然后放轻脚步恭顺地告退。

太后与赫连熵前后坐下,她挽起袖伸出右手,想亲自为赫连熵斟上一盏茶,但手还没碰到就被赫连熵止了下来,他启开酒壶的封盖,把鲜酿倒在了两只盏中。

太后只得收回手,她嗅着弥漫开来的香甜清酒,抬头问他:“这是?”

赫连熵把盏闻上酒中清香,回答道:“这酒是玉甯的心意,还请母后一品。”

太后听他这样说,薄淡地笑出一声,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感叹:“你心爱之人送来的酒,哀家就算不喜又有何用?”

说完,她一口仰尽盏中的酒,以霜雪蕴出的淳汁清爽地滑过舌间,很快便品尝到果物化成甜酿充盈着的甘美鲜味。

她素来不惯饮用甜腻的果酒,但这酒确是佳酿。

“母亲如何喜恶儿子怎能置喙。”赫连熵浅抿一口酒,接道:”为孝之礼重道,反之也是一样。”

太后闻之冷呵一声,过到许久,她把空了的盏放回坛中,吁出一口气,道:“看来熵儿今日并未想对哀家动手。”

她把话一下子挑明出来,红唇开合眉目冷然。

赫连熵神色不变,为太后再满上一盏。

到了现今,于他而言母子二人已是再没了彼此伪装的价值。

席后山水屏障高耸而立,淡青色的水波与彩金勾绘的飞鹤颖颖如生,几朵霞云萦丽,掩住了飞鸿的银乌。

“朕说过,您是朕的母后,纵使到了万不得已,朕也不会走到弑母的地步。”他答得无比诚然却也无情至极。

太后捏起盏,摇着里面的酒,片刻后与他一同对饮,口内的琼浆玉液酒气不重,气味幽长。

“你真是…如先帝一样,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啊。”唇上朱色印在了盏口的边沿上。

赫连熵垂目没有接话,他看着被酒水浸湿的盏底,片晌后倒是微微笑了起来。

太后见他这副情态,眼皮轻跳。想起昨夜间宫人来报消息时,她被痛失亲人的哀伤包裹住全身。而更让她心寒的是赫连熵根本没有隐瞒的意思,反是故意让人把消息带到了福禄宫中。

“你如今又与弑母有何区别?”她起声再道,尖锐的嗓音刺如形风。

赫连熵抬起眸,唇上虽弯但目中再无半点笑意,只沉言出一句:“母后该感到庆幸,得亏那蛊虫您还未用在玉甯的身上。”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太后自是听得明白。

赫连熵容不下她不全是因李党祸乱大尚,更重要的是,她对景玉甯下了手。

在他那日特来福禄宫警告之后。

帘帐掠纱炭火疏熄,炙烧的暖热进不到大殿的更深之处。

太后澄寒气息轩然,讽道:“你爱他如痴,而他又待你如何?”她眯起凤眼,露出狠戾,“无情本是帝王心性,到你这岂是反过来了?”

清中染红的酒汁逐渐在盏中凝干,挂在弧延形成几记鲜红稠滴。

赫连熵神色冷鸷,因刺痛而几不可见地黑眸一恍,后而回道:“母后不喜玉甯,自然会否定他的性情与品行。”

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被太后看在眼里,相比于景玉甯先前来到她这里时的情景,身为母亲的牵系让她不免在恨意下又升起恨铁不成钢的怨愤。

“哀家一开始便说,景玉甯是宰相眷养出的花。”太后为自己倒上半盏酒,寒言,“他不该被赋予执掌天下的权利,这朵花从茎到蕊都把善与欲隔得甚远,一个仅有亲善的主君,是注定做不成王者的。”她后又道。

赫连熵倒酒入盏,启唇回她:“但是只以私欲为利的君王更不会长久。”

他把冰凉的酒壶放回原处,忆道:“父王在世时常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经年岁月,朕心亦是如此。”

太后摇首,道:“熵儿错了,民聚成国、再以国法束民才是治国之道。”

貂裘黑绒遮住她的下巴,红唇似在影丛中微动,“纵观历史,贪官污吏历朝历代源源不绝,君王若与臣子争灭,便是将国置于动荡、更使皇族失权稀落。”

淡澄果酒润进盏内边沿,将已经干涸的丹红重新容纳进汁水中,“你身为君王或许不齿亲眷权臣逐私获利,但哀家仍要告诉你,独擅威权的君王远要比主善之君更得安稳,江山也愈加长久。”

赫连熵蹙起眉,静抑独思。

太后瞅着他沉默的面容,继续说:“熵儿总以为是哀家霍乱了大尚,可哀家也想问问你以及那些你与景玉甯认可的所谓忠臣,何为天下安乐?”

她望住赫连熵停顿片时,见他不动不语,须臾后扬声自答:“天下安乐便是掌权者的安乐,唯有掌权者安乐才能使底下的百姓安乐!”

满溢的酒被泼洒出些许到桌面上,沿着盏底的圆状画出弧形。

赫连熵闻之眸目冰冷,陈言横断:“这种说法不过是利用权势欺压苍生,以毫无限度的剥削激打出百姓的奴性。若这就是母后言之凿凿的治国之道,那朕也需告诉您,朕的天下,还不至这般不堪。”

帝王气魄盛势,龙袍锦绣中的祥云飞龙正如他傲然的声焰。

太后被他的气势震慑得愣怔一瞬,良久才饮下一口清冽酒水,在余味犹淡时诚言:“熵儿未免把治国安邦想得太窄太容易了。这世间的太平和乐有许多种,如你所言,哀家以掌控百姓之奴性治天下得财权,可你转念想一想,若百姓从根源接受并尊崇君主的奴役,并乐在其为,岂不也是太平?”

太后双手展开,眉眼上扬:“大尚国百姓繁多,比起什么孩童受教、银财无忧、阖家齐欢,唯有让他们臣服奴性才更得以治理,由此百姓顺服,君王乐哉,又是何乐不为?”

她把每一字都讲得清楚,白齿间隐去气息:“你以为让百姓享国之福祉才能算河清海晏物阜人熙?可人之**无止无尽,你永远也满足不了人心贪欲,更遑论是天下千万万的黎民!”

二人身侧的燃丝卷帘在这时松动了系带,轻纱从高耸的梁中铺下,垂落在乌灰地面。

赫连熵余光一扫,正色不变。

太后精养的指甲碰上瓷盏,“你们所追求的是这众多的太平盛世中最难维持,也是君王治政最艰辛的道路。”

她言语表露着深沉,然内里却难掩怨恨,较于结论更像是一句诅咒。

“哀家坚信,往后你们治国不会比哀家掌权时更稳固,相反只会比其他时期与朝代湮灭得更快。”盏中酒见下,话中却不到丝毫香甜之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太后诵出这句,原是想以此阐而论政,却不料让赫连熵再度忆起了从前青夜宴的场景。

“母后怕是忘了,”脑海里浮现出小美人那时所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帝王反问:“天地与圣人运通大道无欲无私,是凡人所不能及,又如何以天地圣人之道论处权政与**?”

“至于以后我们如何治国…”赫连熵笑了一声,深黑的眼瞳尤不见底,“就不劳母后操心了,朕从来都知道帝王该是怎样来做。”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出自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下》

“河清海晏,物阜人熙。”出自《八声甘州·赓叶编修俾寿之词》宋代诗人吴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出自《道德经》老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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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第 1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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