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范列没有直接回答,试探问道,“敢问郡主大人,一个小小的家妓罢了,您为何亲自来找?”
孟淮妴黑眸一沉:“许溥那么多家妓,叶软过得不好跑了,本郡主身为朝廷命官,岂能视若无睹?”
“是,郡主大人说得是。”范列觑着她的神色,小心道,“可是……叶软对我那仆从说的,只是想回家看看。”
听到这话,孟淮妴面色不豫,像是下不了台一样。
见状,范列松了口气。
他料想着,郡主是认为叶软在许家受苦才跑的,遂追来想要查问。而结果,从郡主的面色就可以看出,有柳枝在,叶软是不敢说实话的。
孟淮妴继续演,转移话题道:“范知县,这就是你在此地干等的原因?若是此地人多,岂非叫人以为,本郡主在为难你?”
范列点头又摇头,解释道:“郡主大人观察入微,体贴百姓,要查问叶软,下官不敢打扰。您放心,此处人烟稀少,天又黑着,无人靠近看下官面目。”
倒是叫他圆上了。
孟淮妴又问:“你既在此多时,可见着许家人来寻?”
语气之中,有点暗示意味。
应是不想让许家觉得,她是没事找事、随意疑心叶软与许家的关系。
官员为百姓鸣不平,需要“嗅觉”。“嗅觉”最终正确,那是聪慧敏锐;若是错误,不仅显得愚笨,还有吹毛求疵、急功近利之嫌,太过下乘。
范列一副很识时务的样子,递台阶道:“其实,下官今日与仆从去往栏商县时,见着了您……”
“我在查偷狗贼的时候?那处确实离遇衫县很近了。”孟淮妴道。
“是,是。”范列接道,“那些狗太可怜了。遇衫县有一特产‘白月菇’,我当时便邀您来尝尝,您同意了,随我来了本县。”
“哦?那我为何在此地?”
范列道:“白月菇,自然是越新鲜越好,下官想派人来采摘,您颇感兴趣,一同来看看。”
说着,他看向那匹在郡主身边有些乖顺的狼。
孟淮妴勾唇一笑,指着照夜,道:“本郡主都收服一匹狼了,怎么不见范知县你,采到白月菇呢?”
这是接受这套说辞了,范列彻底放下心来,随口道:“下官愚笨,这就再去采。”
范列最初的说辞,若孟淮妴不知内情,听着倒也算合理。但既然知晓内情,便不难看出,范列对阮希的纵容。
范列一定知晓叶软逃出,会被许家追杀。也一定知晓,阮希是想保下叶软的性命、柳枝会追过来。
但话至此处,他放任阮希的行动,甚至帮着阮希对许家隐瞒——别看“可见着许家人来寻”是孟淮妴问的,但话头,都是范列铺的。
他只为了瞒着叶软逃跑一事。
可阮希并不认为他是好官,他也不是被迫接受许家送的瘦马。那么他保下叶软,只是出于对阮希的几分真心?
这感情,也太不寻常了。
范列等候片刻,见郡主没有阻止他,他便盯着郡主,等待开口。
孟淮妴却道:“看我做什么,还不去采?”
范列惊住,且不说他方才是在给郡主递台阶,郡主岂能过河拆桥,就是这天色……
他看看旁边的山,黑压压的一大块,忍不住咽咽口水:“下官愚笨,已采许久都是不完整的,不如,不如让下官去村民家里看看,兴许能买到?”
“那可就不新鲜了。”
孟淮妴毫不退让,方才的掩护,是范列的视角要做之事。于她而言,怀疑叶软在许家受不公而寻来的理由,完全可以对许家直言。
毕竟,她有职责在身,对周遭诸多疑心,实属正常。至于叶软的性命,人在她身边待着,许家要杀,得先把她请走。
可她离开之时,必是许家倾覆之日。
“是是,是下官思虑不周,下官这就去采,还请郡主大人稍等。”范列只能行了见礼,苦哈哈地提灯冒黑上山去采蘑菇。
等到范列的灯光远远离开后,阮希三人才出现。
孟淮妴早已察觉她们,比自己还早到,却现在才出现,于是问:“为何一直藏着?”
阮希嘴角一扯,嫌弃又不止嫌弃,神色有些复杂:“郡主大人见谅,人后倒也罢了,偏他人前也不知收敛,我真是不想见他。”
“收敛什么?”
阮希不想回答,却不得不答:“眼神。”
又等两刻钟,范列终于回来。
他很是狼狈,像是在地上滚过,衣裳脏污得很。
若说这形象可以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付出刻意做的,那么走近后,他脚上的伤,就实在做不得假。
但他没有喊疼,乐呵呵地打开提着的布袋子,道:“郡主大人,这是下官才采的,可新鲜了!”
孟淮妴点头后,他又道,“还请您上马车,天色已晚,宅中距此地有些距离,您可在车上小憩。”
同时,四下张望,有些焦急和担忧。
当看到没有提灯的阮希从马车旁的黑暗中走出,他顿时眉开眼笑,也不管阮希“仆从”的身份了,一双眼睛就粘在阮希身上。
看清阮希注意他的脚后,他更是十分满足,主动道:“别担心,小捕兽夹而已。”
阮希收回视线,嫌弃地撇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范列眼中的热情不减,有着料定阮希是心疼他的自信。
于旁观者看来,也确实能看出阮希是心疼的,两人的眼神交流,就是打情骂俏了。
孟淮妴简直无法直视,明白了何为“不知收敛”。她轻咳一声:“范知县既受伤,便坐马车罢。”
她若是想坐马车,就不会在外硬等两刻钟。
范列推脱两句,最终道谢,坐上马车前,道:“阮希,你上车来,帮我包扎。”
阮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上去。
同样上马车的,还有照夜。
范列脚上流了血,有些害怕照夜咬他,但一刻钟后,见相安无事,范列就忽略了它。
开始抱着阮希,贴在她身上,好像她会跑似的。
“希儿,你这下死心了吧?天下间哪有什么好官啊,外头也与渌南省一样的。”
看阮希的面色,和郡主方才过河拆桥的作风,就能知道郡主不是个好的,阮希的期望必定落空。
阮希挣开他,不耐烦道:“脚抬起来。”
“不用,回去后让下人处理。”范列又抱紧她,继续道,“希儿,我都给你这么长时间与郡主相处了,你难道还不死心吗?”
“希儿,是我待你不够好吗?你就别管别人了,我可以养你一辈子!”
阮希冷冷瞧着他,这个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男人,愿意把金银珠宝钱财地契都送上来,却半点不愿努力为她沉冤昭雪,还总是给她灌输天下间没有一个好官的说法,让她得过且过、知足常乐。
范列的热情像是浇不灭,仍旧喋喋不休。
到范宅时,已是后半夜。
范列已经在阮希的怀里睡过一轮,醒来时见阮希温柔地任他靠着,不同往常,还以为阮希是见过郡主,彻底死心,决定和自己好好过日子了。他忍着兴奋,狠狠亲阮希一口后,才下马车。
精神百倍,像个有着无限精力的少年。
柳亦双揶揄道:“哟,范知县这是吸了哪儿的阳气了?”
范列笑容忍不住,回她:“非也,非也,这是仙气!”
进了宅,他张罗着要做夜宵果品,孟淮妴直接拒绝。
见郡主疲乏,他没有坚持,把他在睡梦中的妻子喊起来,让其亲自带郡主到已经收拾好的居所。
丫鬟不在,活得也就粗糙一点,孟淮妴没再讲究极致的洁癖,洗漱过后就准备就寝。
谁知,拓火君卷着铺盖来了。
他一边往地上铺着,一边道:“你就带了一个暗卫,人手不足。叶叔已经在外间小榻上睡下了。”
孟淮妴坐起身,面上看不出喜怒,问得是不留情面:“你不问问我的意见?”
先斩后奏,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利于关系。
拓火君动作一顿,突然溢出一声苦笑。
“是我逾越,还以为,你给了我一些特权。”
他是背对着她的,孟淮妴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背,但却感受到一分低落。
有那么一瞬间,孟淮妴的心酸涩了一下。
她蓦然想起曾经说过的“后背悬镜”,反思了一瞬。
她待他的态度,还真可能让他误解。
况且,感情上,总是要人先逾矩一点点,才能更近一点点。
这个分寸,在于是否使人感到不悦。同时,也要警惕对方是真的情之所至,还是在一点点的让人拉低底线。
此情此景嘛……
孟淮妴躺下去,道:“记得熄灯。”
“嗯!”拓火君重重应了一声。
有清脆的喜悦,没有半点黏糊的**。
孟淮妴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她,很满意。
另一边,柳亦双的房内还亮着灯。
想到可以灭了许家,她就心情激动,无法入睡,索性穿好衣裳,提笔写着瘦马名单。
她帮许家训练瘦马的十四年,是不敢写下这种东西的。
这些年陆续有可怜的女子死去,又陆续有新的女子被掳来,本是不会记住她们的,但每一个被送出去的人,她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死亡。
于是,心中总会一遍一遍默念她们的名字,回想她们的样子。
她想,活着的人中,总要有人记住她们。
写完了所有记得的受害者后,又开始书写所知的奸恶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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