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门板刚上了闩,宛书瑜就听见后院传来窸窣声。
她捏着刚温好的药碗走到窗边,见月光下有个黑影正翻过低矮的院墙,动作踉跄,落地时闷哼一声,竟在雪地上蜷成一团。
“谁?”她低喝一声,顺手抄起门后的扁担。
黑影挣扎着抬头,月光勾勒出他沾着血污的侧脸——是王大娘的小儿子,狗剩。
这孩子白日里还跟着官兵撕扯,此刻棉裤膝盖处破了个大洞,露出的皮肉冻得发紫,怀里却死死抱着个油布包,像护着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
“宛姐姐……”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打颤,“我娘被、被他们拖走时,塞给我这个……让我交给你……”
油布包递过来时还带着体温,层层解开,里面是本泛黄的账簿,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每页都记着密密麻麻的小楷,墨迹深浅不一,像是在不同光线下写就。
最末页夹着半块烧残的船票,日期正是粮船沉没的前一日。
宛书瑜的指尖触到账簿时,忽然想起王大娘白日里的眼神——那样决绝,像烧到尽头的炭火,明知会成灰烬,也要拼尽最后一点温度。
她快速翻到中间几页,瞳孔骤然收缩:上面记着漕粮入库的斤两,每笔都比官府报备的少了三成,旁边还用朱砂画着小小的船锚记号,与粮船沉没现场打捞起的残骸上的印记,分毫不差。
“我娘说……这是祝府换漕粮的证据……”狗剩的哭声混着喘息,“他们把好粮换去卖了,船上装的都是沙石……还说要把知情的都……”
话没说完,院墙外突然响起马蹄声,铁蹄踏在冻土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狗剩吓得脸色惨白,往宛书瑜身后缩,却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药碾子,“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宛书瑜迅速将账簿塞进灶膛深处,用炭灰埋好,又把船票揉成团,塞进狗剩的棉鞋里:“去地窖躲着,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她指着灶台后的暗门,那是父亲生前挖的应急通道,连母亲都不知道。
狗剩刚钻进去,门板就被撞开了。
火把的光涌进来,照亮祝琥那张挂着冷笑的脸,他身后的兵丁举着刀,刀刃在火光里闪着冷光。
“宛姑娘倒是清闲,深夜还在摆弄草药?”祝琥的靴子碾过地上的药渣,“听说王大娘的小崽子跑这儿来了?”
宛书瑜往灶膛添了块柴,火星噼啪炸开:“祝二爷说笑了,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孩子?倒是你们,带着刀枪闯民宅,就不怕惊动官府?”
“官府?”祝琥嗤笑一声,挥手示意兵丁搜查,“本爷就是官府请来的‘协查’,搜!”
药柜被翻得东倒西歪,药罐摔在地上裂成两半,褐色的药汁在青砖上漫开,像极了白日里船夫家属们哭红的眼睛。
宛书瑜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耳膜,与兵丁翻箱倒柜的声响缠在一起。
有个兵丁的刀鞘刮到灶沿,火星溅出来,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缩回手。祝琥的目光立刻扫过来,带着审视:“宛姑娘怎么了?”
“被火星烫了。”她低头吹着手背,声音平静,“倒是祝二爷,搜了这么久,找到要找的东西了?”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她忽然想起王大娘被拖走时的眼神,想起那些船夫家属捧着二十两银子时麻木的表情,想起祝昀氏说的“活下去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原来这“活下去”,是要把尊严碾碎了,和着血泪吞下去。
兵丁们搜遍了所有角落,连药渣都扒开看了,最终摇摇头。
祝琥盯着灶膛看了半晌,火焰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忽然笑道:“看来是我多心了。”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对了,明日官府要给粮船家属发‘恩恤’,宛姑娘不妨去看看,或许能领一份。”
门被带上时,宛书瑜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瘫坐在灶前,摸到灶膛深处的账簿,纸页边缘已被烤得发脆,带着烟火的焦味。
地窖传来轻微的响动,她掀开暗门,狗剩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未被熄灭的星子。
“他们走了?”
“走了。”宛书瑜把账簿塞进他怀里,又裹了层厚棉絮,“从地窖的另一头出去,往东边走,那里有艘运煤的船,找张老舵爷,他会送你去邻县。”
她摸出贴身的碎银塞给他,“别回头,也别相信任何人。”
狗剩攥着账簿,小手抖得厉害,却用力点头:“我娘说,这东西比命金贵……”
“比命金贵的,是让它见光的日子。”宛书瑜帮他理了理歪斜的棉帽,“去吧,路上小心。”
暗门关上的瞬间,灶膛的火苗突然窜高,舔舐着最后一块柴,发出“噼啪”的声响,像在为这深夜的逃亡送行。
天刚蒙蒙亮,宛书瑜就往码头赶。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她却浑不在意——昨夜祝琥的话像根刺,扎得她坐立难安。
所谓的“恩恤”,怕又是场堵住悠悠众口的戏码。
码头的空地上已搭起临时的棚子,棚下摆着几张长桌,祝府的人正往桌上搬银锭,阳光照在银子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船夫家属们被圈在棚子外,大多穿着打补丁的棉袄,眼神木然,像被寒霜冻住的草。
“都排好队!”官差的鞭子抽在地上,发出脆响,“按名单领,领了就在这儿画押,往后不许再闹!”
宛书瑜混在人群后,看见刘嫂子扶着个裹着包头的老妇人,那是王大娘的婆婆。
老妇人的手抖得厉害,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王大娘出嫁时的红盖头,边角都磨白了。
“刘嫂子,这银子……领吗?”老妇人的声音发颤。
刘嫂子往棚子里瞥了眼,祝琥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看见她时还举了举杯。
她咬了咬牙:“领!凭什么不领?这是我们男人拿命换的!”
轮到她们时,官差递过银子,又塞来张纸:“画个押。”
刘嫂子接过笔,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个黑团。她忽然抬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撞上宛书瑜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画了押,就不能再找祝府的麻烦了。”官差在一旁冷冷提醒。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最终还是划下歪歪扭扭的十字。老妇人接过银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银锭,突然哭出声:“我儿要是还在,绝不会要这昧心钱……”
“娘!”刘嫂子猛地抱住她,“咱们得活啊……”
宛书瑜别过脸,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看见祝昀氏站在棚子另一侧,穿着件月白的棉袍,正和个官员说着什么,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平静,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有人拍她的肩,是张婶子的男人,那个在码头当差的汉子,此刻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鹌鹑:“宛姑娘,你咋来了?快走吧,昨儿祝二爷的人还问起你呢。”
“张大哥,”她抓住他的胳膊,“你说,粮船沉没前,是不是有艘快船跟着?”
汉子的脸瞬间白了,挣脱她的手往后退:“不知道……我啥都不知道……”
他几乎是跑着躲开的,背影仓皇。
宛书瑜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忽然明白祝琥那句“来领份恩恤”的用意——不是嘲讽,是警告。
棚子那头突然骚动起来,个年轻媳妇抱着孩子冲出来,银锭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她指着祝琥尖叫:“我不领!我男人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把好粮换成沙石,船才沉的!”
兵丁立刻围上去,捂住她的嘴往远处拖。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小手在空中乱抓,却什么都抓不住。
人群死寂,连风都停了。
家属们低着头,没人敢看,没人敢说话,只有银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映出一张张麻木的脸。
宛书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
她忽然想起昨夜狗剩怀里的账簿,想起王大娘塞给儿子时决绝的眼神,想起那些在暗夜里流转的真相——它们或许微弱如星火,却从未真正熄灭。
她转身离开码头,脚步比来时更沉。
灶膛里幸存的账簿还需要找到更安全的地方,狗剩的船不知是否顺利启航,而那些被银锭封住的嘴,或许还在等待一个能放声说话的黎明。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她脸上,这一次,她没有躲。
因为她知道,越是冷的地方,火苗才越要烧得旺些,哪怕只是一点余烬,也能照亮脚下的路。
暮色漫进回春堂时,宛书瑜正在煎药。
药香混着炭火的气息,在屋里弥漫开来,竟冲淡了白日里的寒意。她往药罐里添了片当归,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这味药能“活血”,或许那些被冻僵的真相,也需要这样一剂猛药。
门板被轻轻推开,带进股寒气。
她握着药杵的手顿了顿,看见祝昀氏站在门口,月白棉袍上沾着雪,像落了层薄霜。
“还在忙?”他走进来,目光扫过药柜上的裂痕——那是昨夜兵丁搜查时留下的。
宛书瑜没回头,继续捣着药:“祝公子大驾光临,是来查余孽的?”
他走到灶前,看着跳动的火苗,沉默片刻:“今日码头的事,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她把药末收进纸包,“看见了银锭,看见了画押,看见了敢说话的人被拖走。”
“她们需要银子活下去。”祝昀氏的声音很轻,“与其抱着虚无的公道冻死,不如握紧手里的实在。”
“那公道呢?”宛书瑜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些被换走的漕粮,沉在江底的船夫,就该成糊涂账?”
他的眸色沉了沉:“你以为掀翻祝府,就能换来回公道?”他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是解毒的药,王大娘在牢里中了招,用得上。”
宛书瑜的心跳漏了一拍:“你……”
“我没那么好。”他打断她,嘴角勾起抹冷峭的弧度,“只是不喜欢祝琥那副得意嘴脸。”
他转身往门口走,棉袍扫过药柜,带落片晒干的陈皮,“账簿若在你这儿,最好藏得严实些。祝琥的人,可比昨夜的兵丁仔细百倍。”
门合上时,药香突然变得浓郁。
宛书瑜捏着那个瓷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上来,却奇异地焐热了心口——原来寒夜里的余烬,也能被另一种冷光点燃。
她将瓷瓶藏进药箱最底层,又把灶膛里的账簿转移到药渣堆里,用陈年的药灰层层盖住。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觉得,这回春堂不仅能医治病痛,或许还能成为藏锋的鞘,让那些暂时无法说出口的真相,在药香里慢慢发酵,等待破土的那天。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只剩些暗红的炭火,映着她平静的侧脸。
明天,她还要去牢里给王大娘送药,还要去码头打听狗剩的消息,还要守着这方寸药铺,守着那些在暗夜里流转的微光。
寒夜还很长,但余烬未熄,就有燎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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