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七月廿三。
京城连日被雷雨缠上,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琉璃瓦上。
祝府的穿堂风卷着雨腥气穿廊而过,廊下悬着的羊角宫灯被吹得晃晃悠悠,将廊柱上“海晏河清”的匾额照得忽明忽暗。
二房的正厅里,却比屋外的雷雨更显凝滞。
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着茶盏,水汽氤氲,映得围坐的几人脸色各有不同。
主位上的祝珀捻着佛珠,蜜色的珠子在他指节间滚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鬓角已染霜色,眼角的纹路却像刀刻般锐利,目光扫过下首的祝琥夫妇,最终落在一旁垂着眼的少年身上。
“宥狸今年十六,书瑜那丫头也满了十五,”祝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庚帖我看过了,生辰八字合得很。宛家虽是小户,倒也算清白,这门亲,我看可行。”
被点名的祝宥狸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
他穿着件月白直裰,眉眼清秀,瞧着温顺无害,此刻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衣角。
宛书瑜……他只在去年灯会上远远见过一次,那姑娘穿着水红裙,像株沾了露的石榴花,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连周遭的喧嚣都仿佛淡了几分。
“大哥说得是,”祝琥立刻接话,他脸上堆着笑,眼角的褶子里却藏着精明,“宥狸性子纯良,配宛家那丫头正好。再说宛家虽不显赫,却也家底干净,省得牵扯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于我们祝府倒是稳妥。”
他身旁的秦夫人也跟着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是啊老爷,孩子们年岁相当,又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早点定下来,也了却一桩心事。我看这庚帖就挺好,上面写着书瑜姑娘‘性慧敏,性温良’,配我们宥狸,错不了。”
她说着,还特意把桌上那张叠得整齐的庚帖往祝珀面前推了推。
庚帖是前日宛家托媒人送来的,洒金的红纸,边缘烫着缠枝纹,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宛书瑜的生辰八字:“永乐时期,四月二,卯时生”,底下附了短短几行评语,正是秦夫人念的那几句,字里行间透着小户人家的质朴真诚。
祝杏薇坐在秦夫人下首,手里把玩着块玉佩,闻言掩唇轻笑:“婶娘说得是。不过宛家毕竟是商户,规矩上怕是要多教些。回头我多去看看,教她些府里的规矩,省得将来出岔子。”
她声音柔婉,笑意却漫不经心,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祝忍坐在最末,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商户女也配进祝府?爹,依我看,不如寻个京官的女儿,还能帮衬府里……”
“住口!”祝珀冷冷打断他,“祝府的事,轮得到你置喙?”
祝忍脖子一缩,不敢再说话,只是眼底的怨怼更深了些。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来越急,雨点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祝宥狸低着头,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他知道自己是庶出,在府里向来没什么分量,这门亲事或许是他能抓住的最好的东西了——一个干净的、带着阳光气的姑娘,或许能让他在这压抑的祝府里,喘口气。
就在这时,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仆人的通传:“大少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
祝昀氏站在门内,身上的玄色劲装还在往下滴水,湿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衣襟上。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风雨的寒气,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扫过厅内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桌上的庚帖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父亲,叔父,婶娘。”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带着被雨水浸过的冷冽。
祝珀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些:“昀氏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妥了。”祝昀氏答得简洁,没多做解释,径直走到厅中,目光再次落在庚帖上,“这是……宛家的庚帖?”
“正是,”秦夫人连忙道,“大少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说宥狸和宛家姑娘的婚事呢,八字合得很,打算定下了。”
祝昀氏拿起庚帖,指尖划过那几行评语,眼神晦暗不明。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攥着麦芽糖的小丫头,圆眼睛瞪得溜圆,像只护食的小兽。那时她五岁,他十二,一场拙劣的欺骗,换来了她掉在桃花地里的眼泪。
如今,她要嫁进祝府了?嫁给祝宥狸?
他抬眼,看向祝宥狸,少年的紧张和期待几乎写在脸上。
再看祝珀,父亲眼中的算计藏得很深,大约是看中了宛家无依无靠,容易拿捏,又能给祝宥狸一个名正言顺的庶子夫人,稳住二房的心。
叔父婶娘则是巴不得早点给祝宥狸定下亲事,好让他在府里站稳脚跟。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唯独没人问过那个姑娘愿不愿意,也没人想过,祝府这潭浑水,会不会淹了那株看起来干净剔透的石榴花。
“这门亲,定不得。”
祝昀氏放下庚帖,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进滚水里,瞬间打破了厅内的氛围。
祝珀皱眉:“为何定不得?”
“其一,”祝昀氏条理清晰,目光扫过众人,“宛家是商户,虽清白,却与祝府门楣不符。祝府如今在朝中立足未稳,联姻当择有权势之家,方能相助,而非娶一商户女,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说祝府无人可用,只能攀附小户。”
祝琥脸色微变:“可……”
“其二,”祝昀氏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宥狸年纪尚轻,当以学业为重。父亲属意让他明年下场科举,此时定亲,难免分心。再者,宛家姑娘十五,正是长身体、学规矩的时候,过早入府,于她于宥狸,都未必是好事。”
他看向祝宥狸,语气平淡:“六弟,你想要求娶,也要等自己有了功名,能护住人,才算稳妥,不是吗?”
祝宥狸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对上祝昀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大哥说的是实情,可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期待,却像被雨水浇灭了般,凉飕飕的。
祝杏薇笑道:“大哥考虑得是周全,只是……庚帖都送来了,若是推了,岂不是驳了宛家的面子?”
“这有何难。”祝昀氏道,“只说宥狸学业繁忙,父亲有意让他专心备考,婚事暂且搁置。再备些厚礼送去宛家,言辞恳切些,宛家是明事理的人家,不会计较。”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宛家姑娘性子纯良,从庚帖评语便知是未经世事的,祝府这地方,怕是容不下这样的性子。强娶进来,于她是祸,于祝府,也未必是福。”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根针,刺中了祝珀心里那点隐秘的考量。
祝珀最看重的是祝府的稳固,若是娶个不懂藏拙的姑娘进来,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确实得不偿失。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还在喧嚣。祝珀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昀氏说得有理。这门亲,便先搁置吧。”
“父亲!”祝宥狸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祝珀冷冷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大哥的话,你不听?”
祝宥狸低下头,肩膀微微垮了下去,再也没说一个字。厅内的烛火映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他此刻的心情。
祝昀氏看着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他转身,对祝珀道:“父亲,儿子先回房换身衣服。”
“去吧。”
祝昀氏转身离开,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廊下的阴影里,雨水顺着他的衣摆,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冲刷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厅内,祝琥夫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祝杏薇把玩着玉佩,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祝忍幸灾乐祸地瞥了祝宥狸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免得被祝珀看到。
只有祝宥狸,还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手指死死抠着椅子的扶手,指节泛白。
桌上的庚帖还静静躺着,那张洒金红纸上的“性慧敏,性温良”,此刻看来,竟像是一种讽刺。
窗外的雷雨还在继续,狂风卷着雨势,狠狠抽打着祝府的朱漆大门,仿佛要将这深宅大院里的所有隐秘,都冲刷出来,暴露在天光之下。
而远在城西的宛府,此刻正一片温馨。赖夫人正给宛书瑜梳着头发,轻声道:“瑜儿,祝府那边还没回信,不过媒人说,八成是成了。那祝府的六公子,听说是个性子温和的……”
宛书瑜坐在镜前,手里拿着本书,闻言抬起头,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带着十五岁的天真烂漫:“娘,嫁谁都一样,只要能和爹娘哥哥姐姐们在一起就好。”
她还不知道,几里外的祝府,一场关于她命运的决定,已经在雷雨声中,悄然更改。
而那个多年前骗走她麦芽糖的少年,如今已是能轻易左右她婚事的祝府嫡长子。
他们的缘分,似乎从那颗被丢弃在桃花地里的糖开始,就注定要被卷入这深宅的风雨中,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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