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章

城西马场的粮车刚驶出城门,天就落起了冷雨。

宛书瑜站在城楼上,看着二十辆马车在泥泞里碾出深深的辙痕,车帘上“赈灾”二字被雨水打湿,晕成暗红,像极了祝忍指甲缝里那半张染血的纸。

“风大,披上吧。”祝昀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件素色披风。

他肩头的伤口已重新包扎,玄色外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依旧挺直着脊背,仿佛那点伤痛不过是沾在衣上的雨水。

宛书瑜没接披风,只是转头看他。

雨丝落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让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难得显出几分温润。“祝忍的药方,都大人送去京城了?”

“嗯。”他应了声,将披风搭在她肩头,指尖触到她颈侧的肌肤时,两人都顿了顿。

他的指尖带着伤药的涩味,她的皮肤还留着药碾旁的凉意,像两条终于交汇的溪流,却各自带着源头的泥沙。

“祝珀毒杀主母,按律当开棺验尸。”宛书瑜望着远去的粮车,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就不怕……验出别的?”

祝昀氏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能有什么?不过是些烂在土里的骨头,和更烂在人心的算计。”

他走到城楼边缘,俯瞰着雨中的城池,“我娘死的时候,全城都说是急病,只有我知道,她咳的痰里带血,夜里总说冷。”

宛书瑜忽然想起西市药铺的药碾——那里碾碎的账册里,藏着祝珀私铸铜钱的证据,也藏着他熬制毒药的记录。

她从袖中取出那个刻着“凝神”二字的瓷瓶,放在城砖上:“这香灰,你故意留下的。”

“是。”他没否认,“我想让你看看,祝府的人,手上都沾着什么。”

雨越下越大,打在瓷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宛书瑜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到城楼角落的避雨处——那里有块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板,上面刻着模糊的字迹,是二十年前守城士兵的涂鸦,其中一行“元月廿三,主母赠药”,虽被岁月磨得浅淡,却依旧能辨认。

“我问过老守城兵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二十年前的元月廿三,你娘在这里给守城的士兵送过治风寒的药,其中就有个叫沈蛟的少年兵。”

祝昀氏的瞳孔微缩,像是被什么刺中。

“她不是你说的‘碍事’,是真的良善。”宛书瑜的声音带着雨气的湿润,“你杀祝忍,杀药铺掌柜,是为了替她报仇。但你用药物算计北境士兵,用粮船做饵引祝琥入局……这些,也是她想看到的吗?”

他猛地抽回手,转身望向城外的雨幕,玄色披风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渗着血的绷带。

“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他声音发紧,“我只记得她抱着我,说‘昀氏,别学你爹’。可我活在祝府,不学他,就得死。”

宛书瑜忽然从药囊里取出一小包药粉,撒在他流血的绷带上。

那是她特制的止血散,混着薄荷,能暂时麻痹痛感。

“我爹常说,人这辈子,总得信点什么。”她低头包扎,指尖触到他紧绷的肌肉,“不然活得像具空壳。”

“我信你。”他忽然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她耳里。

宛书瑜的动作一顿,抬头时撞进他的眼眸——那里没有算计,没有冷漠,只有一片被雨水打湿的真诚,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

她忽然有些慌乱,别过脸去:“别乱说。”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都楠越的亲卫冒着雨冲上城楼,手里举着一封火漆印的文书:“都大人急报!北境传来消息,祝琥私铸的铜钱流入军营,士兵哗变了!”

祝昀氏接过文书,指尖刚触到火漆,脸色就沉了下去。

文书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急就章,却清晰地写着:北境三营士兵发现军饷里混着假铜钱,认定是朝廷克扣,已围攻主将营帐,扬言要杀到京城讨说法。

“是祝琥的后手。”他将文书递给宛书瑜,“他早料到会被抓,提前让亲信把假铜钱送进了北境军营。”

宛书瑜看着文书上“哗变”二字,指尖冰凉。北境是抵御外敌的要塞,一旦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怎么办?粮车刚出发,就算追回来,也换不回军心。”

“能换。”祝昀氏的眼神忽然亮起来,像是在黑暗里找到了唯一的光,“祝珀当年私藏了一批官银,就在祝府的密室里,是他准备谋反用的。只要把这批银子送到北境,说明是补发的军饷,或许能平息哗变。”

“密室在哪?”宛书瑜立刻问。

“在祠堂的牌位后面。”他转身往城下走,“但祝府的祠堂,只有家主能进。”

雨幕中,两人策马往祝府赶。

祝昀氏的马快,却始终与她并行,玄色披风偶尔扫过她的衣袖,带着雨水的微凉。

宛书瑜忽然想起沈蛟的话——“他娶你,或许是想看看良善能撑多久”,可此刻看着他在雨中挺直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他或许也在等,等有人能拉他走出那片黑暗。

祝府的祠堂在雨里透着肃穆,朱红的大门紧闭,门环上的铜锈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祝昀氏推开大门,一股陈年的香灰味扑面而来,正中的供桌上,摆满了祝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最上方的“祝珀”牌位,还没来得及刻上名字。

“在这里。”他走到最左侧的牌位前,那是他母亲的牌位,上面只刻着“祝氏”二字,连名字都没有。

他轻轻推开牌位,后面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仅容一人通过。

“我跟你进去。”宛书瑜立刻跟上。

密道里潮湿阴冷,弥漫着霉味。

祝昀氏举着火折子走在前面,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我娘的牌位,是我偷偷立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密道里有些回响,“祝珀不准府里提她,连牌位都不许进祠堂。”

宛书瑜想起城楼上的刻字,没说话,只是握紧了袖中的银剪。

密道尽头是间石室,堆放着十几个木箱,箱盖敞开着,里面果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官银,每锭银子上都刻着“官”字,闪着冷冽的光。

“够了。”都楠越的声音从密道入口传来,他带着亲卫站在那里,官服被雨水淋透,“祝公子,这批官银,按律该上缴朝廷。”

祝昀氏转身,火折子的光落在他脸上:“都大人觉得,是朝廷的律例重要,还是北境的军心重要?”

“可私动官银,是死罪。”都楠越的声音带着挣扎,“我可以上奏朝廷,请旨调拨,但需要时间……”

“北境的士兵等不起。”宛书瑜走上前,看着那些银锭,“哗变一旦失控,外敌趁机入侵,死的就不是几个士兵,是满城百姓。”

都楠越看着她,又看看祝昀氏,忽然拔出腰牌,对着亲卫道:“护送这批官银去北境,就说是朝廷特批的补发军饷。若有追责,我一力承担。”

祝昀氏深深看了他一眼,将火折子递过去:“银锭上有祝珀的私印,让北境主将验看,他们会信的。”

亲卫们开始搬运银箱,密道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宛书瑜忽然注意到石室角落的木箱里,除了官银,还有个上锁的紫檀木盒。

她刚想打开,祝昀氏却按住她的手:“别碰。”

“里面是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是我娘的遗物。”

都楠越恰好经过,听见这话,忽然道:“祝公子若信得过我,待北境事了,我会奏请朝廷,为你母亲正名。”

祝昀氏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些微的自嘲:“不必了。她好不好,我知道就行。”

离开祠堂时,雨已经停了。

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祝府的琉璃瓦镀上一层金辉。

宛书瑜回头望了眼祠堂的方向,忽然想起石室里的紫檀木盒——她刚才瞥见盒缝里露出的一角,是块绣着莲花的丝帕,和沈蛟那块染血的绸布上的莲花,一模一样。

“在想什么?”祝昀氏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擦脸。”

宛书瑜接过帕子,忽然问:“沈蛟说,你娘求祝珀饶他一命,是真的吗?”

“是。”他点头,“沈蛟当年偷了军粮,按律该斩,我娘说他只是饿极了,求祝珀把他贬为漕工。”

“那你杀他的时候,就不怕……对不起你娘的嘱托?”

祝昀氏的脚步顿住,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他帮祝琥私藏假铜钱,害死了三个北境士兵。”

他声音平静,“我娘的善良,不是纵容恶。”

宛书瑜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模仿祝珀的狠,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母亲未说出口的底线——良善要有锋芒,复仇要有边界。

她看着他肩头的伤口,忽然踮起脚,替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衣领:“去换药吧,不然该发炎了。”

他低头看着她,眸色温柔得像雨后的天空:“你帮我?”

“嗯。”她应了声,转身往药房走,没看见他望着她背影时,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像被夕阳吻过的水面,漾起细碎的光。

药房里弥漫着熟悉的药香,宛书瑜解开祝昀氏的绷带,伤口果然有些红肿。

她取来烈酒消毒,他疼得肌肉紧绷,却始终没吭声,只是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被夕阳照得透亮,鼻尖沾着点药粉,像只认真的小兽。

“好了。”她系好绷带,忽然想起什么,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瓷瓶,“这个给你。”

是安神香的新配法,加了些薰衣草,能助眠。

祝昀氏接过瓷瓶,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凝神”二字,忽然道:“等北境的事了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我娘的坟前。”他声音很轻,“她总说,城外的桃花开得最好。”

宛书瑜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时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那里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一片澄澈的真诚。

她忽然觉得,那些藏在朱砂账册里的罪恶,那些染在透骨钉上的血腥,或许终有一天,会被这样的目光慢慢洗净。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入西山,给药房镀上一层温暖的橘色。

宛书瑜收拾着药箱,听着祝昀氏在一旁研墨的声音,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她一直想看到的——光明照进黑暗的样子,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够动人。

只是她没看见,祝昀氏研墨的指尖,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朱砂——那是从北境军饷的假铜钱上蹭到的,此刻正随着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像个未说出口的秘密,藏在即将写下的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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