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黑风寨的火灭透时,已是次日清晨。

都楠越带着亲卫清理火场,焦糊的粮香混着尸臭在山坳里弥漫,宛书瑜蹲在溪边洗手,冷水浸得指尖发麻,却洗不掉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既来自北境士兵的尸身,也来自祝昀氏肩头的伤口。

“书瑜,喝口热茶吧。”都楠越递过一个粗瓷碗,茶汤里飘着两片姜,暖意透过碗壁传来,“昨夜辛苦你了。”

宛书瑜接过茶碗,指尖的颤抖才稍缓。

她抬头看向都楠越,他眼窝深陷,官服上沾着烟灰,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株在风雪里不曾弯折的青松。“都大人,黑风寨的粮……”

“清点过了,还剩十二万石。”都楠越声音低沉,“沈蛟招了,祝琥用其中三万石换了北境的战马,藏在城西的废弃马场。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衣襟上,“祝公子说,你在暗格里听到了些事?”

宛书瑜握着茶碗的手指猛地收紧。

祝昀氏昨夜临走前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别告诉都楠越关于药粉和透骨钉的事,他扛不起。”

她看着都楠越眼中的清明,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该怎么说?说祝昀氏为了截粮,杀了北境士兵?说他三年前就用药物算计过边军?

“没什么。”她避开都楠越的目光,低头吹了吹茶沫,“只听到沈蛟说要把粮送往北境,具体的……没听清。”

都楠越沉默了片刻,没再追问,只是道:“祝公子今早带着亲卫去了城西马场,让我留在这里处理后续。他说,若你想回府,就让我派人送你。”

“我不回。”宛书瑜放下茶碗,站起身,“我跟你去审沈蛟。”

都楠越思考片刻:“也好,一起吧。”

沈蛟被关在寨里的临时牢房,手脚戴着镣铐,脸上全是烧伤的水泡。

见宛书瑜进来,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宛姑娘,你可知祝昀氏为何要保你?”

宛书瑜没说话,只是将一碗药放在他面前——是止痛的麻沸散。

“因为你像她。”沈蛟凑近铁栏,眼神浑浊,“像他那个早死的娘。当年若不是他娘求着祝珀饶我一命,我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可祝昀氏这小子,比他爹狠十倍!”

“他娘?”宛书瑜心头一动。

她从未听过祝昀氏提过母亲,只知道祝府主母早逝,祝珀再未续弦。

“死在二十年前的冬天。”沈蛟咳了两声,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和你一样,手里总拿着药囊,见不得人受苦。可祝珀嫌她碍事,在她药里下了慢性毒药,三年才断气……祝昀氏那时候才三岁,抱着他娘的棺材哭了三天三夜,谁拉都没用。”

宛书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她想起祝昀氏书房里那幅没署名的仕女图,画中女子手持药锄,眉眼间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想起他总在寒夜用暖炉焐手,仿佛永远也驱不散骨子里的冷;想起他挡在她身前挨箭时,眼神里那种近乎决绝的保护欲……

“你胡说!”她声音发颤,却不知是在反驳沈蛟,还是在说服自己。

“信不信由你。”沈蛟瘫回草堆,“但你记着,祝昀氏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毁了祝珀留下的东西。包括你……他娶你,或许也不过是想看看,祝珀最恨的‘良善’,究竟能撑多久。”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都楠越拿着卷宗进来,见宛书瑜脸色发白,关切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指尖却将沈蛟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祝昀氏的母亲……慢性毒药……三岁守棺……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像把钝刀,割得她心口发疼。

都楠越拿出一颗糖:“见你心情不太好,吃颗糖消化下吧。”

宛书瑜接过糖。

都楠越翻开卷宗:“沈蛟招了,祝琥的藏粮点不止黑风寨,还有城南的义仓。他买通了看守,把真粮换成陈粮,账本藏在义仓的梁上。”他看向宛书瑜,“你若累了,就在这里歇着,我带人去取。”

“我跟你去。”宛书瑜立刻起身。她需要找点事做,不然沈蛟的话会像毒藤一样缠得她喘不过气。

城南义仓是座百年老建筑,青砖墙上爬满枯藤。

看守见都楠越来,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打开门,却在踏入仓内时突然尖叫——梁上挂着具尸体,正是祝府的庶长子祝忍,脖颈处的勒痕与祝九如出一辙。

“是祝琥干的!”看守扑通跪地,“昨夜祝二老爷带他来,说要查账,后来就听见里面有打斗声……我不敢进去啊大人!”

都楠越让人取下尸体,祝忍的指甲缝里攥着半张纸,上面写着“西市药铺”。

宛书瑜心头一紧——西市只有一家药铺,是祝府的产业,掌柜是祝珀的远房表亲,专做北境的药材生意。

“去西市药铺。”她对都楠越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药铺的门虚掩着,柜台后的算盘还停留在“三七二十一”的位置,仿佛掌柜只是临时离开。

宛书瑜推开内堂的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掌柜倒在药碾旁,胸口插着把匕首,刀柄上刻着祝府的标记。

而药碾里,不是药材,是碾碎的账册纸,混着暗红色的血。

“他在销毁最后一批证据。”都楠越沉声道,“祝琥这是要把所有知情人都灭口。”

宛书瑜却盯着药碾旁的一个小瓷瓶,瓶身刻着“凝神”二字——是祝昀氏常用的安神香,她在他书房见过一模一样的。

她拿起瓷瓶,里面还剩小半瓶香灰,指尖捻过,忽然想起沈蛟的话:“祝昀氏比他爹狠十倍。”

难道祝忍和药铺掌柜,都是祝昀氏杀的?为了灭口?为了彻底斩断祝珀留下的线?

“书瑜?”都楠越注意到她的异样,“怎么了?”

宛书瑜将瓷瓶塞进袖中,摇了摇头:“没什么。你看这药碾,账册纸里混着朱砂,或许能用清水泡出字迹。”

都楠越立刻让人取来清水,将账册纸的碎屑泡在盆里。果然,朱砂在水中晕开,渐渐显露出“北境军饷”“私铸铜钱”等字样。

“他不仅截留漕粮,还在私铸铜钱!”都楠越脸色铁青,“这是要动摇国本!”

就在这时,药铺外传来马蹄声,是祝昀氏的亲卫。“都大人,宛姑娘,我家公子请你们去城西马场,说抓到祝琥了!”

两人赶到马场时,祝昀氏正站在马厩前,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肩头的伤口又崩裂了,血滴在青石板上,与地上的马蹄印混在一起。

祝琥被捆在柱子上,嘴角淌着血,却依旧桀桀笑:“祝昀氏,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洗白?你手上的血,比我还多!”

“我从没想过洗白。”祝昀氏的声音很冷,“我只要你死。”

“那你问问她!”祝琥突然看向宛书瑜,眼神疯狂,“问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问问她知不知道,祝忍和西市药铺的掌柜,都是你这位‘仁善’的夫君杀的!”

宛书瑜的目光瞬间投向祝昀氏。

他站在逆光里,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指尖微微收紧,握住了腰间的软剑。

“是你杀的?”她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

祝昀氏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祝忍私藏了祝珀当年毒杀母亲的药方,想以此要挟我;药铺掌柜帮祝珀熬了三年毒药,他不死,我娘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他说得平静,仿佛在说两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可宛书瑜却觉得那平静比祝琥的疯狂更可怕——他杀得如此理所当然,如此……不动声色。

“你早就知道。”她后退一步,撞在都楠越身上,“你早就知道沈蛟会告诉我你母亲的事,早就知道我会去西市药铺,所以故意留下瓷瓶……你在试探我,看我能不能接受你的‘恶’。”

祝昀氏没否认,只是看着她,眸色深沉如潭:“是。你若不能,现在走还来得及。”

都楠越扶住摇摇欲坠的宛书瑜,沉声道:“祝公子,无论如何,杀人需按律法处置,私刑……”

“律法?”祝昀氏笑了,笑声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当年我娘死的时候,律法在哪?祝珀用毒药慢慢熬死她的时候,谁来讲律法?”他指向祝琥,“他今日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律法,是因为我还想留着他,让他看看祝家是怎么败的!”

马场外忽然传来鸣锣声,是府衙的人来了。都楠越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宛书瑜,忽然道:“祝公子,祝琥我会带回府衙按律审问,至于祝忍和药铺掌柜的死,我会彻查。”

他转向宛书瑜,“姑娘,我送你回回春堂。”

宛书瑜没动,只是看着祝昀氏。

阳光穿过他玄色的披风,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他身上那些看不清的明暗面——他为母亲复仇的狠,他护她时的真,他算计一切的冷,他藏在眼底的伤……

“我不回。”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平静,“祝忍的药方在哪?我要看看。”

祝昀氏眸色微动,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纸,递给她。上面的字迹扭曲,确是祝珀的笔迹,详细记录着毒药的配方和剂量,最后一行写着:“昀氏年幼,勿让他见,免生祸心。”

宛书瑜的指尖抚过“昀氏”二字,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天生的狠,是被祝珀亲手教出来的——用母亲的命,用三年的毒药,用那句“免生祸心”。

她将药方递给都楠越,转身看向祝昀氏:“城西马场的粮,该运往北方了。”

祝昀氏看着她,忽然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草屑,动作轻柔得不像他:“好。”

都楠越看着两人之间无声的默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握紧手中的药方,转身对衙役道:“押祝琥回府。”

马蹄声渐远,马场里只剩下宛书瑜和祝昀氏。

风卷起地上的血渍,吹向远方,仿佛要将所有的罪恶与伤痛都吹散。

宛书瑜看着祝昀氏肩头的伤口,忽然从药囊里取出金疮药,像在码头那次一样,揉热了按在他的伤口上。

“疼吗?”她问。

“还好。”他低头看她,“不怕了?”

“怕。”她诚实地说,“怕你算计我,怕你手上的血,怕有一天你也会为了别的事,把我当成棋子。”她顿了顿,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但我真的看不透你。”

祝昀氏的睫毛颤了颤,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带着血腥味和药味,却异常安稳。“书瑜,”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信我。”

“我知道。”她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远处,亲卫们开始装运粮食,马车轱辘声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

宛书瑜知道,她和祝昀氏之间,没有坦途。他的黑暗太深,她的光明或许太浅,但此刻,她不想转身。

至少,先把这批粮送到灾民手里。至少,先看看,光明能不能真的照进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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