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四年的初春,京城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
都楠越站在奉天殿前的白玉阶上,指尖捏着那份被朱批圈点的卷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殿内的争论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户部侍郎拿着那张伪造的字条,言辞凿凿地弹劾他“私通祝府,侵吞赈灾粮”,而他仅凭漕运码头的账册、北境将军的回函、甚至宛书瑜留在粮仓的药粉残渣,一一驳得对方哑口无言。
“都御史果然好手段。”吏部尚书走下台阶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只是祝家那潭水太深,都御史还是离远些好。”
都楠越淡淡颔首,没接话。
他知道对方意有所指——那张伪造的字条虽被戳穿,但“宛氏”二字已在朝臣心中留下阴影,若他再与祝府走得过近,难免落人口实。
可他忘不了长亭外宛书瑜挥手的身影,像株在风雪里不曾弯折的梅,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回到都府时,日头已过正午。
偌大的府邸静悄悄的,只有老管家在廊下擦拭着他的佩剑。
见他回来,管家连忙躬身:“大人,灶上温着粥,您要不要用些?”
“不必了。”都楠越脱下官服,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京里有什么动静?”
“祝琥的案子发回刑部重审了,听说秦夫人在牢里咬出不少人,牵连了三位京官。”管家压低声音,“还有……宫里传话说,下个月要办赏花宴,邀了各府家眷和皇嗣,连外任的官员家眷都要进京。”
都楠越的指尖顿了顿。
外任官员家眷……这其中,定然包括祝府的人。他忽然想起宛书瑜说过,等他回来要备梅花茶,心口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又酸又暖。
三日后,赴宴的诏书果然送到了祝府。
宛书瑜展开明黄的卷轴时,指尖触到“钦此”二字,忽然有些恍惚——自粮船沉没案开始,她从回春堂的医女,变成周旋于阴谋与鲜血中的祝府少奶奶,如今竟要踏入更复杂的京城,面见那些只在卷宗里见过名字的皇亲国戚。
“怕吗?”祝昀氏从身后接过诏书,指尖划过“宛氏书瑜”四个字,墨色的笔迹在明黄的绢帛上,显得格外清晰。
“不怕。”她转身看他,目光清亮,“只是……舍不得爹娘。”
回春堂的赖夫人听说她要进京,连夜赶了过来,往她的药囊里塞了满满当当的药材,从治风寒的麻黄到解蛇毒的雄黄,连防蚊虫的艾草都备了三份。
“到了京城,少说话,多看看。”赖夫人拉着她的手,眼圈泛红,“娘……只愿你平安。”
宛书瑜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医者仁心,不分贵贱,但要护住自己。”
如今她要去的地方,人心比毒药更险,虽然身边有祝昀氏,但保护她的真心中参杂着几分算计;她认为,只有自己变得厉害,才可保全自己。
启程那日,天刚蒙蒙亮。
祝府的马车驶出城门时,都府的亲卫早已候在路边,手里捧着个锦盒。“都大人说,京城的路不好走,让小的给少奶奶送些路上用的伤药。”
宛书瑜接过锦盒,里面是瓶装的金疮药,标签上的字迹清秀,是都楠越的手笔。
她忽然想起长亭外的告别,他说“照顾好自己”,原来不是随口说说。
“替我谢过都大人。”她轻声道。
马车驶上官道时,祝昀氏忽然掀开窗帘,望向京城的方向。
晨光里,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只有看向她时,眸色才柔和几分:“京城里的人,比祝琥和祝宥狸加起来还难缠。他们不会明着动手,只会用流言蜚语当刀子,用规矩礼教做笼子。”
“我不怕。”宛书瑜从药囊里取出那枚银香囊,放在他掌心,“你娘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有这个,还有你。”
宛书瑜看着他,眼神中慢慢也有了迟疑。
他握紧香囊,冰凉的银链硌着手心,却让他觉得踏实。“到了京城,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跟着我就好。”
一路晓行夜宿,马车在第七日傍晚抵达河间府的驿站。
驿丞早已备好上房,院子里种着几株新抽芽的柳树,晚风拂过,带着湿润的水汽。
“先歇着,我去看看晚饭。”祝昀氏放下行李,转身往外走。
宛书瑜刚解开披风,就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接着是女子的尖叫。
她推门出去时,正撞见个穿绿衣的丫鬟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指着客房的方向发抖:“鬼……有鬼!”
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宛书瑜刚想推门,就被祝昀氏拉住。“别动。”他压低声音,软剑瞬间出鞘,“里面有血腥味。”
两人推门而入时,烛火忽然被风吹亮,映出满墙的血字——“还我命来”。
地上躺着个中年男子,胸口插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官服上的补子,竟是江南道的按察使周大人。
“是周启年。”祝昀氏的声音发沉,“他也是去京城赴宴的,负责查祝珀私铸铜钱的案子。”
宛书瑜蹲下身,指尖探向周启年的脖颈,早已冰凉。她忽然注意到死者的指甲缝里有丝绵,不是寻常的布料,而是……戏服里常用的水袖料。
“他不是被鬼杀的。”她轻声道,“凶手穿戏服。”
驿丞带着捕快赶来时,吓得腿都软了。“大人饶命!小的不知道会出这种事啊!周大人昨晚还好好的,说要写奏折,让小的别打扰……”
“他的奏折呢?”祝昀氏追问。
捕快在书案上翻找半天,只找到张被撕烂的纸,上面残留着“祝珀”“铜矿”等字样。
宛书瑜忽然注意到纸角有个火漆印,不是官府的样式,而是朵莲花——和祝昀氏母亲丝帕上的莲花,一模一样。
“是祝珀的旧部。”她低声道,“他们杀周大人,是为了抢奏折。”
祝昀氏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晚风带着柳丝的气息涌进来,远处传来戏台的锣鼓声,隐约能听见旦角的唱腔,咿咿呀呀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诡异。
“去戏台看看。”他忽然道。
戏台在驿站后院,此刻早已散场,只有个老伶人在收拾戏服。
见他们进来,老伶人慌忙起身:“客官有事?”
“刚才谁唱的旦角?”祝昀氏问。
“是……是小女青黛。”老伶人搓着手,“她身子不舒服,先回去歇着了。”
宛书瑜的目光落在衣架上的绿衣戏服上,袖口沾着点暗红的痕迹,像极了血迹。
她忽然想起倒在地上的丫鬟穿的也是绿衣,心头猛地一沉:“你女儿穿绿衣?”
“是……是啊,她最爱穿绿衣。”老伶人眼神躲闪。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惊呼。
祝昀氏和宛书瑜跑出去时,正看见那穿绿衣的丫鬟被吊在柳树上,脖子上缠着的,正是戏台的水袖。
“是青黛!她杀了丫鬟灭口!”捕快大喊着追出去,却早已不见人影。
宛书瑜蹲下身,看着丫鬟脖子上的勒痕,忽然道:“不是青黛。”
她指着水袖上的绣线,“这是双股绣,青黛的戏服是单股绣,而且……”她拨开丫鬟的手指,里面攥着半片玉佩,“这是男子的玉佩。”
祝昀氏接过玉佩,上面刻着个“李”字。“是李嵩的人。”他声音冷得像冰,“李嵩是祝珀的门生,现任礼部侍郎,在京城负责接待外官。”
宛书瑜忽然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杀人案。
凶手故意穿戏服,故意留下血字,就是想把水搅浑,让他们以为是鬼魅作祟,不敢深究。
可他们偏偏留下了破绽——莲花火漆,男子玉佩,还有那出唱了一半的戏。
“周大人的奏折里,一定写了李嵩和祝珀私铸铜钱的证据。”她站起身,“我们得在凶手把消息传回京城前,找到剩下的奏折。”
祝昀氏点头,目光扫过戏台的后台。
那里堆着层层叠叠的戏箱,其中一个锁着的箱子,锁孔上沾着点新鲜的泥土,像是刚被人动过。
“在这里。”他一剑劈开锁,箱子里果然躺着本奏折,上面还沾着血迹。
奏折里详细记载了李嵩如何帮祝珀瞒报铜矿产量,如何将私铸的铜钱运往北境,最后一页写着:“祝珀留有账本,藏于京城……”后面的字被血浸透,看不清了。
“藏于京城哪里?”宛书瑜急道。
祝昀氏指尖划过血渍,忽然道:“是祝府的旧宅。李嵩不敢自己去取,所以才杀了周启年,想让我们以为案子断了,他好趁机下手。”
驿丞的惊呼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在厨房。众人赶过去时,只见老伶人倒在地上,胸口插着的匕首,和杀周启年的那把一模一样。
他手里攥着张字条,上面写着:“青黛在我手里,想要人,带奏折来换。”
“是调虎离山。”祝昀氏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根本不在乎奏折,是想拖延时间,让李嵩知道账本的事。”
宛书瑜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客房跑。
周启年的官服袖口绣着朵梅花,她刚才摸到时,觉得里面硬硬的,像是藏了东西。
她剪下袖口的丝线,里面果然掉出块羊皮纸,上面画着祝府旧宅的地图,红圈标着的位置,正是祠堂的牌位后面——和祝府密室的位置,一模一样。
“原来他早就防着这一手。”她将羊皮纸递给祝昀氏,“周大人把真正的藏宝地,藏在了这里。”
窗外的锣鼓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晚风卷着柳丝,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暗处窥伺。
祝昀氏将羊皮纸收好,软剑归鞘时发出轻响:“连夜赶路,不能让李嵩抢了先。”
宛书瑜点头,收拾行李时,指尖触到都楠越送来的药瓶,忽然想起他说的“京城的路不好走”。原来他早就料到,这场赴宴之路,会布满杀机。
马车驶出驿站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宛书瑜掀开窗帘,看着河间府的城门渐渐远去,忽然觉得那满墙的血字和戏台的唱腔,像个不祥的预兆。
京城还没到,刀光剑影就已接踵而至,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又藏着多少看不见的刀?
祝昀氏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别怕。”他声音低沉,“到了京城,有我。”
她抬头看他,晨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忽然想起初见时,他在码头的火光里捂住她的口鼻,说“烟有毒”。
那时她觉得他冷漠,如今才懂,这冷漠背后,藏着怎样深沉的守护。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新抽芽的青草,发出细微的声响。
宛书瑜知道,前路必然更加凶险,但只要身边有他,有那枚银香囊,有都楠越送来的伤药,她就敢走下去。
因为她要的,从来不是安稳的日子,而是该有的公道。
无论是祝昀氏母亲的冤屈,还是周启年的血债,亦或是那些被祝珀算计的无辜者,都该有个说法。
而京城,就是这场公道的最终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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