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二年的秋来得急,一场冷雨过后,街面上的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作响。
宛书瑜提着食盒穿过巷口时,正撞见几个孩童围着个卖糖画的老汉争执,其中一个穿青布短打的男孩涨红了脸,手里攥着枚碎银,梗着脖子道:“我明明给了你一钱银子,你怎么说只给了五分?”
老汉也急了,手里的糖勺抖了抖,糖稀滴在青石板上凝成小小的硬块:“你这娃娃莫要讹人!方才你递过来的就是五分,我亲眼见的!”
周围很快围拢了些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宛书瑜停下脚步,她认得那男孩,是隔壁街木匠家的小儿子,平日虽顽皮,却不是会说谎的性子。
而那卖糖画的老汉,在这一带摆摊有些年头了,口碑也算不错。
“大叔,”宛书瑜走上前,声音清亮,“您先别急,这钱的事,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男孩见有人帮腔,更急了:“我没说谎!我娘给了我一钱银子,让我买个大老虎的糖画,还要找回五分呢!”
老汉跺了跺脚:“你这娃娃……”
“大叔,”宛书瑜转向老汉,语气温和,“您今日收的银子,可否让我看看?”
老汉愣了愣,虽有些不解,但见她眉眼干净,不像寻衅滋事的,便从钱袋里倒出几枚碎银。
宛书瑜拿起那枚五分的碎银,又看了看男孩手里剩下的半枚——那半枚边缘有些磨损,上面还沾着点木屑,显然是刚从一串银子上掰下来的。
“大叔您看,”她指着男孩手里的碎银,“这半枚和您收的这枚,边缘能对上呢。许是方才人多手杂,男孩递钱时没拿稳,掉了半枚在地上,您只捡到了五分,他自己也没留意。”
周围的人凑近一看,果然如她所说,两枚碎银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男孩这才恍然,蹲下身在周围摸索,果然在糖画摊旁的梧桐叶下找到了那半枚碎银,顿时红了脸,挠着头给老汉道了歉。
老汉也松了口气,笑着摆摆手,给男孩做了个最大的老虎糖画。
人群散去时,有人笑着夸:“宛家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挺会断事。”
宛书瑜笑了笑,提着食盒继续往前走。她这是要给在药铺帮忙的三哥张轼元送午饭。
自从退婚的事过去后,她便不再整日闷在家里,时常跟着母亲出门采买,或是帮着兄长们打理些琐事,一来二去,街坊邻里都认得这个聪慧灵透的姑娘。
药铺就在街尾,挂着块“回春堂”的匾额。宛书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她推门进去,只见一个穿绫罗绸缎的中年妇人正指着坐堂的老大夫骂骂咧咧,旁边站着个小厮,手里捧着个药罐,罐底还残留着些黑色的药渣。
“你们这什么破药铺!拿些烂草根糊弄人!我家老爷喝了你们的药,病情不但没好,反而更重了!今日你们若不给个说法,我就砸了你们这破铺子!”
老大夫气得胡子发抖:“这位夫人请自重!老夫开的方子都是对症的,药材也都是上好的,怎会害人?怕是你们煎药的法子不对,或是另有隐情!”
“你还敢狡辩!”妇人柳眉倒竖,“我家老爷可是户部的刘主事,你们敢害他,是不想活了?”
张轼元正想上前劝解,被宛书瑜悄悄拉了拉衣袖。她走上前,对着那妇人福了福身:“夫人息怒。我是这家药铺的学徒,略懂些药理。不知可否让我看看方子和药渣?”
妇人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着素净,却举止得体,不像说谎的样子,便冷哼一声:“看就看!若查不出什么,我连你一起送官!”
宛书瑜接过方子,是老大夫的笔迹,字迹工整,药材配伍也确实是治疗风寒的常用方子,并无不妥。
她又仔细查看了药渣,忽然皱起眉头,从里面捻出一点淡黄色的粉末:“夫人,您家煎药时,是不是加了这个?”
妇人脸色微变:“这……这是我娘家带来的补品,说是能强身健体,我想着给老爷加在药里,好得快些。”
“这就错了。”宛书瑜解释道,“这是硫磺粉,性大热,而您家老爷患的是风寒,需用温性药材调理。硫磺粉与方中的杏仁、桔梗相冲,混在一起服用,不但无效,反而会加重病情,难怪老爷不见好转。”
她又转向老大夫:“李伯,方子没错,但以后还需叮嘱患者,服药期间不可随意添加其他补品,以免药性相冲。”
老大夫连连点头,看向宛书瑜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
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喏喏道:“原……原来是这样……是我不懂事,错怪你们了。”
说罢,带着小厮匆匆走了。
张轼元走上前,拍了拍宛书瑜的肩膀:“瑜儿,你这本事,可比三哥强多了。”
宛书瑜笑了笑:“也是碰巧,前几日跟着爹看医书,正好见过硫磺的性子。”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匹高头大马停在药铺门口,为首的是个穿玄色锦袍的男子,面容冷峻,正是祝昀氏。
他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其中一个面色苍白,捂着胳膊,袖子上渗出血迹。
“李大夫,”祝昀氏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给他看看。”
老大夫连忙上前,解开那随从的衣袖,只见胳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有些发黑,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这是……”
“被暗器所伤,”祝昀氏淡淡道,“看看有没有毒。”
老大夫仔细检查了伤口,又闻了闻渗出的血渍,摇了摇头:“伤口虽深,但并未中毒,只是需要尽快清创缝合,免得感染。”
祝昀氏点头:“有劳。”
他的目光扫过药铺,落在宛书瑜身上时,微微顿了顿。
她穿着件浅蓝色的布裙,头发简单挽成一个髻,脸上沾了点药粉,却显得眉眼愈发清亮。
比起上次在祝府听到的那个名字,眼前的她,似乎更鲜活些。
宛书瑜也看到了他,心里微微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是他,那个骗走她糖的少年,那个一句话就退了她婚事的祝府大公子。
祝昀氏没再看她,转身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闭目养神。
随从的惨叫声、老大夫的吩咐声、张轼元准备药材的动静,他都仿佛没听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宛书瑜端着食盒,想悄悄从后门溜走,却被张轼元叫住:“瑜儿,帮我把那包止血粉拿来。”
她只好停下脚步,转身去取药柜上的止血粉。经过祝昀氏身边时,不小心撞了下旁边的药罐,罐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的药草撒了一地。
“对不住!”宛书瑜连忙道歉,蹲下身去捡碎片。
祝昀氏睁开眼,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她的手指被碎片划破了,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收拾。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说话。
张轼元赶紧过来:“瑜儿,你别动,我来收拾。”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创可贴,给宛书瑜包扎手指。
宛书瑜低着头,脸颊有些发烫。
她能感觉到祝昀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像带着重量,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好了,”老大夫这时说道,“伤口处理好了,按时换药,几日便可痊愈。”
祝昀氏站起身,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诊金。”说完,带着随从转身离开。
马蹄声远去后,药铺里才恢复了平静。
张轼元看着宛书瑜包扎的手指,皱眉道:“都怪三哥,没留意你。”
“没事的三哥,”宛书瑜摇摇头,“一点小伤而已。”可她心里,却总觉得方才祝昀氏的目光,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傍晚回家的路上,宛书瑜又遇到了一桩事。
巷口的杂货铺老板和邻居吵了起来,只因邻居家的鸡跑进了杂货铺,啄坏了老板准备腌渍的梅子。
两人各执一词,差点动起手来。
宛书瑜上前劝解,问清了缘由,笑着说:“王大叔,李婶,这事好办。鸡啄坏了梅子,李婶照价赔偿便是。不过王大叔,您这梅子腌渍前,是不是该先盖好盖子?再说,李婶家的鸡平日也帮您啄过铺子里的虫子,算起来,你们也算扯平了。”
两人听了,都觉得有理,互相道了歉,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回到家,赖夫人见女儿脸上带着倦意,便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宛书瑜把遇到的几件事说了说,赖夫人听完,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心太实,总爱管这些闲事。”
“娘,不是闲事呀,”宛书瑜帮母亲择着菜,“大家都是街坊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点小事闹僵了,多不好。能劝和,总是好的。”
宛朦从外面回来,听到女儿的话,点了点头:“瑜儿说得对。”
“做人就该这样,明事理,辨是非。只是……外面的事复杂,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别什么事都往身上揽。”
“我知道啦爹。”宛书瑜笑着应道。
她不知道的是,她今日在市井中处理的这几件事,已经悄悄传到了某些人的耳朵里。
祝府的书房里,祝昀氏听着随从的汇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丫头先是帮木匠家的小子解了围,又指出了刘主事夫人用药的错处,傍晚还劝和了杂货铺和邻居的争执?”
“是,”随从恭敬道,“听说周围的人都夸她聪慧,说她比男子还会断事。”
祝昀氏沉默片刻,想起白日里在药铺见到的那个身影。
她低着头,手指被划伤了也没吭声,却在面对那些争执时,眼神清亮,条理清晰。
那个曾经被他骗走一颗糖就哭鼻子的小丫头,似乎真的长大了。
“有趣。”他低声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旁边的祝杏薇端着茶进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好奇地问:“大哥在说什么有趣?”
祝昀氏抬眼,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京城的秋天,倒是比往年热闹些。”
祝杏薇笑了笑,将茶放在桌上:“大哥还有心思关心这些?父亲刚才还问起你,城西的那桩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快了。”祝昀氏的眼神沉了下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张开。
而网的另一头,那个还在灯下帮母亲缝补衣裳的少女,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觉得,今日过得很充实。解决了那些琐碎的纠纷,看到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她还不知道,这些在她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已经在无形中,将她与那个深宅大院里的人,再次联系到了一起。
而这场联系,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与风波,正等着她一步步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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