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依言在下方的小杌子上坐了,将手中的礼品交由周弯弯身边的大丫鬟锦书,语气带着几分怯弱与恰到好处的关切:“夫人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近日为府中事务劳累所致?妹妹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带了些寻常的滋补之物,是些黄芪、当归,还有一盒官燕,虽不值什么,却是妹妹的一点心意。望夫人莫要嫌弃,定要好生保养凤体才是。夫人安康,才是咱们王府的福气。”
周弯弯目光在那份礼品上扫过,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妹妹有心了。”
蒲柳垂下眼帘,双手轻轻交叠在膝上,仿佛有些不安地捻着衣角,顿了顿,才像是鼓起勇气般,抬起眼,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羡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轻声道:“说起来……香菱姐姐真是好福气,竟真怀上了公子的骨肉。这下,公子和老爷夫人不知该多高兴。这真是……真是我们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运气呢。”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落寞,“也不知……香菱姐姐是拜了哪路格外灵验的神仙,得了这般庇佑?若妹妹早知道,定也要去诚心叩拜一番才好。”
周弯弯执着青瓷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滞。她抬眸,目光第一次带着审视的意味,认真地落在蒲柳那张看似怯懦无辜的脸上。府中众人,或明或暗,或羡或妒,议论香菱有孕之事者众多,但鲜少有人会如此直接地在她这个正妻面前提起,更何况是这般看似无心、实则意味深长的感慨。
话里有话?周弯弯心中骤然升起一丝警惕,随即又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荒谬感淹没。哪里来的什么神仙?若真有神仙……那回应她绝望祈求、赐下梦境预告的神明,难道不是她周弯弯,在佛前以性命为祭,焚心叩首,才求来的吗?若非她那夜……若非她……这所谓的“福气”,又怎会偏偏落在恰逢其会、正值宠爱的香菱身上?
香菱……周弯弯眼神微冷。府中妾室众多,她大多并不十分在意,左右不过是些玩意儿。唯有这个香菱,心思活络,仗着颜色好、嘴又甜,将王聪笼络得死死的,言行日渐放肆,那点想攀上正妻之位、取她而代之的心思,几乎已是摆在明面上了。
她心中烦闷郁结,更觉眼前这个素来胆小沉默的蒲柳,此刻前来,言语蹊跷,或许别有目的。于是便失了深谈的兴致,只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淡淡道:“缘分天定,强求不得。妹妹有心了,我今日有些乏了,妹妹且先回去吧。”
蒲柳闻言,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惶惑与不安,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是妹妹叨扰夫人了,妹妹这就告退,夫人好生歇息。” 姿态依旧谦卑温顺,挑不出半点错处。
待蒲柳的身影消失在帘外,周弯弯目光落在那份由锦书捧着的礼品上,沉吟片刻,道:“打开看看。”
锦书依言打开,里面果然是些成色不错的黄芪、当归,以及一盒未曾开封的上好官燕。“皆是些温补气血之物。”锦书轻声道。
“滋补身子……”周弯弯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这蒲柳,入府后一直安分守己,甚至可说是毫无存在感。今日突然来访,送上这些,言语间又提及香菱有孕与“神仙”之事……莫非,是真来投靠自己的?她也隐约听闻过,香菱前几日曾去蒲柳那里炫耀,两人之间似有些许不愉快。如此看来,这蒲柳今日之举,是看清了形势,想为自己寻个倚仗?
她挥了挥手,让锦书将东西收下。“且看着吧。” 心中对蒲柳此人,留了个模糊的印象。
***
离开“锦瑟居”,蒲柳并未直接回自己那偏僻的“听竹苑”,而是沿着府中曲折的抄手游廊,缓缓而行。她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这座亭台楼阁林立、飞檐斗拱交织的府邸。时值秋日,花园里菊花开得正盛,各色名品争奇斗艳,有专门的花匠精心伺候着。回廊下的丫鬟仆妇,衣着体面,行走间悄无声息,规矩森严。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在心中无声地冷笑。光是这几日她夜间“加餐”所见,厨房里丢弃的食材边角,都够寻常百姓家数日嚼用。这王家的豪富,在柳州地界怕是首屈一指,只是不知这泼天的富贵背后,吞没了多少民脂民膏,又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行至花园附近的九曲桥时,恰遇见香菱被一群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在湖边散步。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石榴红遍地金通袖袄,外罩一件银鼠皮比甲,珠翠环绕,打扮得极为隆重。一只手姿态优雅地轻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另一只手用一方苏绣香帕掩着口鼻,眉头紧蹙,似是闻到了风中传来的什么气味,对着身边一个端着新鲜瓜果的丫鬟厉声斥骂:
“没眼力见的小蹄子!存心要呕死我不成?不知道我如今身子重,闻不得这些生冷瓜果的腥气吗?还不快给我拿得远远的!若是惊扰了我的胎气,仔细你的皮!”
那丫鬟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告罪。一旁陪同的王聪连忙伸手揽住香菱的肩,满脸堆笑,柔声哄道:“心肝儿别动气,千万别动气,仔细伤了咱们的孩子。不喜欢就让她们立刻撤下去,你想吃什么,酸的辣的,甜的咸的,只管说,爷立刻让厨房重新做,做到你满意为止。”
香菱这才娇嗔地哼了一声,顺势软软地倚进王聪怀里,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远处廊下驻足观望的蒲柳,她下巴微扬,眼神里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姿态愈发傲然。
蒲柳垂下眼睑,如同受惊般,迅速转身,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如今的香菱,母凭“子”贵,在这府中地位已是水涨船高,俨然有了副妻之势,人人敬畏,无人敢怠慢半分。
只是,这怀孕的妾室心思愈发敏感多疑,而王聪,却从来不是个能耐得住寂寞、懂得体贴人的主。晚膳时分,香菱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了一桌王聪爱吃的菜,又强打着精神陪他用饭。然而,王聪虽坐在她身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飘忽,筷子也没动几下,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香菱看着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如同明镜一般。这人,骨子里就是个贪鲜好色的,如今自己有了身孕,无法再行房事伺候他,他怕是早已心痒难耐,按捺不住了。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若让王聪自己在外头胡混,或是被其他不知哪里来的狐媚子勾了去,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变数,威胁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自己主动递个台阶,找个知根知底、背景简单、又容易拿捏掌控的。
心思辗转间,香菱已有了计较。她放下筷子,软软地靠向王聪,语气带着几分撒娇与刻意表现出来的“大度”与“贤惠”:“夫君,妾身如今身子不便,不能好好服侍您,心中实在愧疚难安。每每思及此,便觉对不住夫君的爱重……”
王聪闻言,揽住她的肩,敷衍地安慰道:“菱儿说的哪里话,你如今怀着爷的孩子,便是最大的功劳,好生养着便是,不必多想。”
香菱抬起盈盈泪眼,看着他,继续道:“夫君体贴,是妾身的福气。只是……妾身不忍见夫君无人悉心照料。我看……听竹苑的蒲柳妹妹,入府也有些时日了,性子瞧着最是安静本分,从不与人争执,模样……也还算清秀。不若……夫君今晚就去她那儿坐坐?也好让妾身安心养胎,免得总惦记着无人伺候夫君。”
“蒲柳?”王聪一愣,努力在脑中搜寻着这个极其陌生的名字,好半晌才恍然,带着几分不确定,“哦……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见人就躲,说话细声细气像蚊子哼哼的那个?” 他这才依稀想起,自己后院里似乎还有这么一位妾室,是当初下面人为了讨好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家碧玉,纳进来后他新鲜了两天便抛诸脑后,竟遗忘得如此彻底。被香菱这么一提,倒像是翻出了一件蒙尘的旧物,勾起了几分模糊的好奇与新鲜感。
一个纯洁、又胆小怯懦的女子,想必别有一番风味?
他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香菱的手:“还是菱儿最体贴,最识大体!既然菱儿如此说,那……为夫便去看看她。”
香菱依偎在他怀中,面上带着温顺娴淑的笑容,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与笃定。一个无宠无势、无依无靠、性子又软弱可欺的蒲柳,即便侥幸得了些雨露恩宠,也不过是她掌心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翻不出什么风浪,正好可以用来堵住其他那些蠢蠢欲动之人的路,也显得她贤惠大度。
而她,只需安心养胎,等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届时,母凭子贵,这王府的后院,谁还能与她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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