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则景坐在床铺上,脸上的表情很是难看。她们现在所处的,是周则景自己的屋子,并不大,只够她一个人勉强落脚。
自从她那日决定在皇城见来回奔波后,云娇便没让她宿在那大通铺,而是在昭华宫旁开了一个小屋子,给周则景白日里歇脚用。这屋子本身没有多大,周则景和裴凌燕两人隔个半个人的距离坐在床铺前。她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凝固,但主要是周则景不大自在,裴凌燕看着平静许多。
周则景只是一阵恍惚,尤其是在听到裴凌燕方才对她说话的时候:那平和的语气,充斥着少年人的轻快,裴凌燕的容貌变化并不算很大,只要看着他的那张面容,周则景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些个日月,和那个人一起,在太医院里,在越山下,在昭华宫……
周则景没有办法回答裴凌燕的问题。
裴凌燕的目光灼灼,但是周则景难以启齿,她为何躲着裴凌燕,她不能告诉裴凌燕自己是因为害怕,只要见到裴凌燕,她就会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些个日子,在一年之前他们一起的那些日子,她曾经以为的,同她志同道合的,令她一辈子都将珍视的记忆,她没有忘记,只要轻轻一个导火索,便能让她想起一切,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但是那一回忆起往事便从心口传来的刺痛不会骗人,她所经历的一切,现在回首,都是虚妄。所以周则景只能选择躲避,不见当初的故人,便可以继续麻痹自己,便可以继续粉饰太平,让自己不再想起那些记忆。
这些事情是无法告诉给裴凌燕的,准确来说,谁也不可能知晓。周则景张了张口,但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嗯……没什么,只是太忙了。”
对于裴凌燕的真诚,周则景只能回以一个苍白无力的解释。
裴凌燕抬眸睨了她一眼,他似乎很短暂地蹙了下眉,眉眼间闪过几分怒意,周则景看到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她向后倾了一下,但是周则景意料中的怒火却没有袭来,只见裴凌燕陡然顿住了身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眸像成一弯平静的清水,没有愤怒,甚至还对着周则景笑了一下,“好吧,好吧,你不愿意说,那我便不提了。”
语气却很是轻松。
周则景愣了一眼,她这次仔细地打量起裴凌燕,面前这个人似乎是长大了,又似乎是没有,他好像还保持着少年时候的说话的腔调,语气上扬,带着一丝清朗,但比之那个时候,不,甚至比之上一次周则景见他的时候,他的脾气不知不觉,竟是转了许多。
有了容人的度量了……
但有点奇怪,周则景蹙了下眉,方才明明看到裴凌燕要怒了,莫非是自己的错觉?
“那你知道今日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裴凌燕靠在一侧的枕头上,他看起来还是有些疲惫,靠在枕头上,像是不信邪,又问了周则景一个问题。
周则景想也没想地摇了摇头。
裴凌燕像是别噎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周则景感觉他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裂痕,但似乎还保持着最后一份的风度,周则景听到裴凌燕这样说道:“周则景啊周则景,朕如此的信任你,将那在宫中自由同行的令牌赐给了你,你去问问,整个大周,谁人有你这样的殊荣,朕对你如此,结果你倒好……”似乎是喘不过来气,裴凌燕顿了一下,如果说最开始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裴凌燕还能保持一丝的稳重,现在那稳重已经像是化在风中一样消失了,“口口声声让朕不要过问你做的事,事后自会同朕解释,可是这日后呢……朕等着你,你躲着朕也就罢了,要不是皓月姑姑告诉朕,朕还不知道你用着朕的令牌快跟整个皇宫的人混个脸熟了!”
裴凌燕愈说愈激动,原本最开始还语气还带着揶揄,结果转眼间就将自己说急眼了,眸子有些泛红。
渐渐地,把自己的脸都说得有些红了,裴凌燕深吸一口气,“周则景!你知道我一天要处理多少事吗?干了这几天活不知道折我多少年的寿命,我才十几岁天天彻夜看着那些个案牍,偏生里面绝大部分还是有些个老东西还净写些没用的屁话,乡里隔壁村的母牛一次性生了俩崽都要写出来支会我一生,我每日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折腾一晚,我都这样了,你居然还躲我,言而无信的小人,小人小人,不来自己找我也就罢了,我找你,你还给我这儿打太极,最关键说起话来跟朝堂上那些老东西是一个腔调的……你知不知道我最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跟我打太极……”似乎是喘不过来气,裴凌燕顿了一下,随即颇为别扭的偏过头去,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亏我还特意去请教了那个人的说话方式……根本演不下去……”
周则景目瞪口呆。
是真的目瞪口呆。
裴凌燕是真的生气了,“朕”和“我”的人称都转不过来了。
她好像刚才还有些淡淡的感慨,感慨裴凌燕长大了,比起上次见面不过几个月,不知道稳重了多少。
周则景愣愣地盯着裴凌燕看,裴凌燕刚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字,正在喘气,随即对上周则景不加掩饰的目光,身上登时有些不自在,脸似乎又红了几分,“你……你看什么!”
周则景还是没有移开目光,她愣愣地看着裴凌燕,“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裴凌燕:?
“对味了,这回对味了。”周则景也感觉自己有些晕乎了,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裴凌燕没有听懂,“啊?”
“这样的陛下,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感到开心。”周则景真诚地说。
会脸红,说了几话就容易同人急眼,有时候会忍不住撒娇的才是周则景认识的裴凌燕。
看到周则景真诚的神情,裴凌燕好像脸更红了,他有些别扭的别开了头,“反正这是都怪你,我每天要在那帮老古板面前装深沉,没空管你,等到真找到你了,结果皓月告诉我你天天在皇宫里跑,我说你是不是不要命了。”裴凌燕的眼前间涌起几分怒意,“我说真的,你以前是每日都既然看顾我母亲,还有看顾皓月,这样都快要忙不过来了,结果现在你同我说,你还有帮着宫中其他个人看病,来往在各个宫人之前,皓月同我讲,你现在一日都睡不够两个时辰,怎么,我就想问了你说你比我这个天子还要忙……真不要命了?”
周则景感觉裴凌燕似乎真的是憋坏了,她当时是怎么感觉他的气度便大了,现在的裴凌燕宛若一个机关枪一样,突突地没完。周则景被骂得一愣一愣的。
周则景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任何话。
但是裴凌燕似乎真得是在气头上一样,他还死死盯着周则景,他想也不想,张开口:“你自己难道就怎么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吗?”他的声音很大,带着怒意,裴凌燕的身子不住的发颤,“说到底,现在的我——我的母亲,养育我的姑姑都已经………连你也要……抛下我吗?”
他的语气愈说愈激烈,“说到底,你不要命地起她们去看病,她们可不见得领你的情,有她们也就罢了,而且还有那些的宫人,为了他们,做到这样有什么必要,你是不知道在我母亲被父亲冷落的时候她们在私底下议论些什么,都是下贱的人,自生自灭也就罢了,也值得看?”
周则景的眸子一冷,“陛下,我也是你所说的“下贱之人”。”
裴凌燕的语气陡然一顿,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我不………”
“陛下。”周则景的眼神微眯,如果说最开始裴凌燕如此气愤周则景觉得可以理解,但之久的口不择言却不是周则景可以忍的了。
“‘下贱之人’就不会生病吗?还是说‘下贱之人’的命生下来就是下贱………或许在你的观念里是这样的,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是‘下贱的人’,教我医术的也是‘下贱之人’,而我救那些你口中的‘下贱之人’,是理所应当。”
裴凌燕有些慌了,他看见周则景有些僵直的身子,恨不得立即穿回那几刻前抽自己几个巴掌再狠狠咬断自己的舌根。他冲动了,愤怒上头的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便对上了周则景那双含着冷意的眸子。
周则景的心口有些憋闷,一股苦涩感回荡在她的舌尖,她有些失望,也很难过。她从没祈求过让裴凌燕理解自己的生命平等的理念,他现在是这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但当裴凌燕在无意间说出那样的话的时候,周则景感到一阵深深的绝望。
她现在才恍恍惚惚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渐渐被裴琼枝吸引,因为他能听懂她说的话,因为他们来自同样的文明,在这样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时代,有一个人能理解她,周则景会觉得温暖。
但是只可惜……那个理解她的人,是个所有人还要恶劣还要虚伪的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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