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小吏显是受了极大惊吓,面如死灰,抖若筛糠:“卑、卑职所收,乃亲戚之银……央求寻个离茅厕远些的号舍……银钱已悉数奉还……”
“缘何奉还?”
小吏涕泗横流:“阁部明鉴!只因……只因卑职舅姥爷之孙暴病身亡,再无需应考,留着银钱无用,权作奔丧之礼送了回去……卑职该死!求大人开恩,饶卑职一命!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
“今日已开过一回恩了。阖家流放,汝等老小尚可于中秋团圆。”
“卑职还有要事禀报!”小吏急声呼喊,“本省有一伙专营科举勾当之徒,唤作‘桂堂’!枪替、夹带、行贿,无恶不作!”
“桂堂?”楚青崖眉峰微挑。
小吏见底牌已失,登时呆若木鸡。
楚青崖续问:“亡故考生,出自何家?”
“是……是经营丝绸的田家!田老爷之孙,田安国!初八那日暴毙,昨日奔丧,今日……今日出殡……”
名唤玄英的侍卫一脚将其踹翻:“胡言乱语!”
“千真万确啊大人……”
楚青崖挥了挥手:“依律处置。”
小吏哀嚎着被拖拽下去,声如鬼泣。堂下侍卫皆屏息垂目,眼观鼻,鼻观心。
亡者若中举,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楚青崖翻开案上考生画押的名册。豫昌行省三百九十七名生员,悉数应考,并无缺额。“田安国”三字,方正光洁,笔迹端丽。这馆阁体,倒比他这货真价实的馆阁中人,写得更为形神兼备。
田家富甲一方,所请代笔,必是桂堂魁首人物。初九开考,考生初八酉时便需入场。倘若人亡故得晚了些,代笔未能得讯,自然照旧入场,替那亡魂博取功名。
然其中尚有蹊跷。
三场考试,前两场考毕可归家,这代笔难道未闻死讯,不曾遁走?若非桂堂不知,便是存心要令其担此欺君之罪。忆及一盏茶前在龙门内撞上的那个“田安国”……他生得何等模样?满面水痕,身上似有极淡花香萦绕。
楚青崖蹙眉,将杯中残茶泼入漱盂——此间仆役不知从何处打探得他嗜甜,竟在千金难求的璧山银针里掺了蜜糖,滋味怪异至极。
茶既难饮,事亦棘手。
此时,一人风尘仆仆入内禀报:“接飞鸽传书,老爷夫人盼您自京中归来已久,言道待月底阅卷毕回府,有喜事相告。可需回信探问?”
“不必。报正事。”
“那名生员出贡院后,遁入燕尾巷。巷内有三辆马车,分向东、南、北疾驰,属下已遣人分头追踪。”
楚青崖颔首:“勿失其踪。此事机密,不得外泄。其考卷暂且封存,待判卷毕,本官要亲自拜读。”
他垂眸望向腰间所悬牙雕球,置于掌心把玩片刻,唇角微勾,墨黑瞳仁深不见底。
那小书生年不过十六七,却是个扯谎的好手,将个得意忘形、突遭惊吓的文弱公子演得惟妙惟肖。可惜,终究露了马脚。
他任盛京府通判三载,又掌刑部侍郎三年,于勘破虚言自有一套法门,其中泰半,源于早年任县令时严刑鞫讯积下的阅历。那考生身量不高,正面观之略显丰腴,然伏拜之际,领口微敞,露出一截雪白颈项,骨骼之纤细与其身形殊不相称。加之拭面衣袖隐泛黄渍,显是敷了脂粉。
而那双沾染水珠的眉……楚青崖目光投向窗外雨落成潭的水洼。
那眉色如鸦青,形若平湖初月,雾锁春山,确是我见犹怜。生在一个满口谎言的小滑头脸上,着实暴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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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堂总堂隐于永州城,专营科场舞弊损阴德之营生。堂主秋兴满驭下有方,似有显贵撑腰,廿二载无案牵连府衙。
酉时过半,马车停驻城东王氏当铺。江蓠对过切口,经暗道步入议事厅。厅内数名老代笔正高谈阔论,她无心寒暄,直寻东厢博闻司郑峤。
桂堂分博闻、强识等四司。博闻司专司刺探考官底细。郑峤乃朔州逃卒,三月前被招揽,此刻正伏案疾书。
江蓠摸出桂花糕递去:“此届考官由你打探,可知楚阁老驾临?”
郑峤咽下糕点,瞠目:“楚青崖?他此刻不该在京中接见北狄使臣么?”
“我在贡院亲睹其人。可有卷宗?”
郑峤找出内阁档册。江蓠翻检极快,一炷香便合上。
郑峤附赠闲闻:“楚阁老阿姊有喜,其父母三日前至卢府探视,现居金水桥西第三家。楚阁老既至,半月后阖家定当团圆。”
“此等私密,你亦知晓?”
郑峤嘿嘿一笑:“权作交换,你告知我堂中排行?”
“你自猜去。”
“那我再告一桩,方才归途撞见田家出殡,竟是田老太爷之孙暴亡!怪哉,初七尚康健,此前还请了代笔,这生意只得作罢,亏大了。”
此言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江蓠怔忡良久,方惊问:“什么?!何人亡故?!”
“贩丝绸的田老太爷,其孙田安国,初八猝死。”郑峤语声带笑。
江蓠一个激灵,攥住他:“何时?何故?”
“申时殁了,死因不明。”
她暗骂一声:“秋堂主何在?”
“初九便启程往京中去了。”
江蓠胸中怒火翻腾,思绪如麻,任凭郑峤探问皆不答,失魂落魄至暗室卸妆更衣。待药力散尽,自河边木屋步出,碎银般的月华晃了眼。
仰首,薄云拂月,清辉孤寒料峭,像……那人腰间的象牙小球。
今日灾厄临头:贡院直面楚青崖遭盘诘;代笔原主竟已身故!
田安国殁于初八申时,距贡院不过半个时辰脚程。她酉时入场,前两场离场,竟无人知会生意取消!桂堂行事素来缜密,此番纰漏,分明存心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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