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是书院出了什么事?”
等看何院长将手上橘子吃完了,石荒再递了一杯清茶过去,轻声问道。
何院长不答反问,“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女没给你添麻烦吧?”
石荒笑笑,“小姑娘挺听话的,起码比起剩下那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何娘子还是乖巧多了。”
何院长拿着茶杯转了一圈,又放下了,“陛下有意让当归进宫做个执笔。”
“他疯了?”石荒笑道,全然不认为自己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墨春生瞟了一眼怀里的桑芽,小姑娘正苦大仇深地攥着炭笔在写自己的名字,全然没注意他们说了什么。于是墨春生转头将视线转向那位“德高望重”的前帝师,发现对方脸上神情竟同他家小荒爷八分相似。
何院长:“或许是吧?”何所畏也不觉得石荒说的是什么了不得的话,接话接得也格外自然。倒是让墨春生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拈轻怕重了?或许随时随地随便议论当今是大周的习俗?
偏巧墨春生相处得最多的大周人就是石荒,而石荒从墨春生初遇开始,对皇权就是不屑一顾的。于是造成了一些非常美好的错觉……墨春生忘了求证,石荒他们自然也想不起来解释什么。
直到后来,墨春生恢复身份以使者的名义亲眼见证了东周君臣之间暗潮汹涌的相处模式,这才知道自己闹了好大一个乌龙。
这是后话,回到眼前,是何院长跟着石荒一道明确表达对当今做事的不满。
何所畏:“许是这几年大周还是太和平了,让这位忘记了居安思危四个字曾是皇子皇孙的第一课。看来还是我太老了,这些曾经亲自教出去的东西,如今都被还回来了。”
何院长说得颇有些凄凉,语气飘忽,连桑芽都在百忙之中抽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唯独这一车厢里真正属于帝师何所畏亲自教出来的学生的石荒——实在是深谙这位老顽童的秉性,他表现得再惨兮兮,石荒也不为所动,甚至摸出只梨子在手上,抽出墨春生腰间的鬼面匕首开始削皮……
何院长得不到亲亲学生的问候和慰问,甚至是敷衍的安慰都没有一句,于是偷偷抬眼。还没看见人表情,先看见了他手上长长的一条皮,和逐渐雪白起来的梨。
石荒削好后顺手递给对面“虎视眈眈”的何院长,语气温和,“先生,吃梨。”
墨春生转开脸,有些不忍心看这位老先生有些呆滞的表情,他怕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小荒爷看起来很尊重这位老帝师,不能因为他把人平白得罪了。
“石荒啊,”何院长动作缓慢地接过梨,语重心长地对石荒说:“为师很欣慰,石家主如今也是到了孝顺先生的年纪了,一把年纪还能保持如此赤子之心,不容易啊……”
石荒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何院长,这位老顽童骂人的水平倒是长进了不少。
“先生与其跟学生玩儿空手套白狼的游戏,不如有话说话,毕竟如今学生不过是先生名下一个没有薪酬的白捡来的下属罢了。”
墨春生闻言眉梢一挑,看向何院长的眼神里多了不赞同,甚至可能还有鄙夷?
何所畏偏开头,既没有直视石荒看过来的眼神,也避开了那个白衣服的男人的探究的目光。“咳!毕竟书院没什么赚钱的营生。”何院长小声解释道:“这么多年,白鹿书院靠着诸多资源堆出了一代又一代优秀的学子,分散在诸子百家,但是真正说起能回馈书院的,仍是那一批官家子弟。”
何院长说着说着,倒也是真有了几分兔死狗烹的感概,“寒门子弟受身世所累,高不成低不就,朝堂是世家的一言堂,哪有寒门的地位,真正能站到高处的,千人唯一罢了。白身子弟更不提了,学了再多,一旦离开书院这个环境,身份背景也是他们走不出去的禁锢,不是咬咬牙从商,便是上了战场九死一生。真要出人头地……竟是只能选择成为那些官家子弟的幕僚。而那些他们追随的人,在校期间成绩往往还不如他们。”
“时代如此,历来如此。”石荒道。
何院长深吸一口气,“时代如此,历来如此!”咬了一口梨,何院长囫囵吞下,道:“如今从白鹿走出去的人,竟是一个也找不出个我能托付的。”
“托付?”石荒眉心微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先生要走?”
何院长笑了一下,眉眼却是冷冽的,“不走,不想走,不得不走……我年纪大了。”何院长又一次提到了年纪,石荒心里似有所悟,便听他道:“该退位让贤了。”
这话一出,不光是石荒,便是连和何院长初次见面的墨春生都听出来了,这是有人在逼着何院长交出书院的院长之位,或者说,管理权限。
亦或许……石荒低头拿帕子将匕首一点点擦拭干净,塞回了鞘里。
亦或许,对方看上的,还有白鹿书院数百年来经营出的民间威望。
“白鹿是百姓的白鹿,”石荒转头看向何院长,直视进对方的眼睛,“不会成为贵族的围场。”
何院长面无表情地看着石荒,听见后一句后情绪险些控制不住。
石荒:“我在此向您保证。”
何院长低下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大口吃完手上甘甜的梨,掏出手帕擦擦嘴,再一点点地擦干净手。墨春生看着这一画面眼神更加复杂了。
这一举一动和他家小荒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何所畏:“有你石家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末了自嘲地笑笑,对上石荒含笑的眼,说:
“说来实在是丢人,我这一生教出过多少学生?行过多少善事?到头来,我矜矜业业守了几十年的书院都保不住了,还得靠着算计自己没教过几天的一个学生来求一条生路。”
“先生,”石荒打断他的话,“您不该如此轻贱自己。”
石荒道:“且不算幼时启蒙之恩,便是后来我石家突遭横祸,树倒猢狲散,连狗路过都敢冲着我石家门口的石狮子狂吠,是您替我撑起了岌岌可危的家族,也是您教会我用人之道,我石家才能苟延残喘至今日。您对我来讲既是恩师,也是家人。如今老师有意将书院交由下一代的常青树,学生有力出力,有人出人,不也是举手之劳吗?你要是因为这点我本该尽的义务对我客气……学生才会真的觉得心寒。”
何院长抬手在石荒肩上拍了拍,捏了捏掌下有些瘦削的肩头,隐隐叹了口气,道“我何所畏这一生教过一个叫石荒的学生,是我的福气。”
“别了吧?”石荒突然笑开了,双手取下肩头的手,轻轻放在何院长自己的膝盖上,稳稳按了一把,笑道:
“我看您是看我极其不爽利的,也不看看您给我挑的这一班学生都是群什么人呐?没一个省心的。”
何所畏不高兴了,“你刚刚可是说我家当归听话的。”
“那也得看跟什么人对比啊?!”石荒抱着手轻移翘臀,挪到了墨春生旁边挨着他坐下,抱着手道:
“那一个班十来个学生有哪个是省油的灯?连看起来最木讷的曲幽河也是个爱掉书袋的,真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拽不动他,尽信书不如无书,他早该出来的,关在书院半年愣是给我教出个自我主见极强的书呆子来。”
“我说的是我家当归。”何所畏不太服气。
“你家当归?”石荒动了动,歪在墨春生肩上靠着,这架势给何所畏看得眼皮跳了跳。
“你家当归还用我给你汇报吗?”石荒眉梢一挑,“她跟那个许来迟是怎么回事儿您别跟我说您不知道。”
“咳咳。”何所畏闻言突然偏过头去,假意咳了咳。忘了这茬。
灵光一闪,何院长大刀阔斧坐好,斜睨了一眼石荒没骨头的样子,冷哼,“哼!某些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怎么回事儿,你是她先生,这就叫上梁不正!”
墨春生松开搂住桑芽的左手,抬起来按在石荒肩膀上,猛地把人拉近,让人半倚在自己怀里,转头看着何院长,那眼神极其挑衅。
“我有什么不正的?”石荒也不服气,“七情六欲,生而为人,人之常情。我有自制力,也有自知之明,更有这个底气。”说完石荒问:“你家当归有吗?”
何所畏:可能不是很有……
师生二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气氛一度有些紧张,但是不再像之前一些沉闷。墨春生直到石荒的用意,低头笑了笑,看向何院长,道:
“院长,我能问问您刚才在酒摊那里听到的吗?离得有些远了,没听太轻,但是我好像听见了小荒爷的名字?”
放屁!人家明明说的是石太傅。
何院长脱口而出的话在石荒看过来的时候紧急收了回去,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说我什么了?”石荒没注意到,墨春生功夫高他太多,他在马车里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他们过来时刚好看见何院长被旁边桌的那个男的拉了过去,看何院长不像是被挟持,反而有说有笑地和他们说话,石荒就没在意,只是让守在外面的翠花注意动静,等他们说的差不多了记得提醒他一声。
何院长捏了捏腰间挂着的扇子,沉吟片刻后如实将在酒摊条件的话复述了一遍。
石荒听完陷入了沉思,眉心逐渐皱了起来。
脑门突然触到一股凉意,石荒抖了一激灵,转头对上墨春生关切的眼神。
“需要帮忙吗?”墨春生笑盈盈地问道。
石荒这才注意到,皱着一张脸的桑芽已经到了何院长怀里,何院长正抱着小姑娘,手把手地教她写字。注意到石荒的视线后默默地抱着小姑娘侧过身子,挡住了小姑娘可能会看到他们的所有视角。
“你不是金盆洗手了吗?”石荒低声问,脸上也显出笑意。
墨春生凑的更近,两人险些抵上脑门。“如果我家小荒爷需要,”墨春生嘴角噙着笑,说得无比认真,“我随时可以为你执刀。”
石荒笑笑,额头抵上去,用气音小声道:
“那就替我去走一趟吧。我把他们十几年前的模样画给你,如果你确定是那些人……”
石荒顿了顿,眨了下眼,“给我杀了他们。”
睫毛扫过另一个人的睫毛,墨春生感受到眼皮上传来的痒,好像一路痒到了足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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