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山高水长,人间繁华景盛。
圣京一如既往地热闹,城门大开,守城的士兵手握长戟肩背笔直,往来车马喧嚣,人声鼎沸。
一架不起眼的青盖马车晃晃悠悠从小路上踱步而出,驾车的是一个脸上有刀疤多虬髯大汉,车帘被内掀起一个角,露出半张剑眉星目的脸,白衣皎洁,仿佛散发着微光。
石荒收回手,他已经看见了不远处高耸的城楼。
“要不要回府上看看?”
耳边响起有些低沉的询问。
石荒摸了下有些发痒的耳朵,抿唇浅笑一下,道:
“不了,只是路过稍作修整,一会儿把马车留下来,后面的路骑马吧。这些年马毛都没碰过一根,也不知道还会不会了。”
墨春生墨衣清绝,眸色深沉如海,闻言挑了下眉,道:
“既是以前就会的东西,再拣起来也不到一时半刻的功夫,不过我还以为你会回去看看。”
“没这个必要,管家符伯我还是放心的,他是我祖父一辈的老人了,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府上交给他我放心,何况现在还不到该回去的时候。不过……”
石荒说着,手心扇子敲了敲,抬眼斜睨向拈着棋子将落未落的墨春生,唇畔浮现一抹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意,墨春生一个激灵,便听他道:
“你果然趁我不注意偷偷下过山。”
一子落定,偏离了原本定下的路线,再一子紧追而下,眨眼之间,半面江山旁落。
罪魁祸首重新捻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流转,墨春生后脊一凉,面上不动声色,手上不急不缓地重新取子,眼睛盯着面前的棋盘一动不动。
“也没有……”
三个字说得无比艰难,想不通是什么地方漏了陷儿。
石荒看着某人难得出错,心情不好说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不爽是真的不爽。一直就想问,总算是挑了个合适的时机试探出来了。
他老老实实在山上窝了快十年,某个人居然接外快下了山溜达,要不是偶然发现他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上有缝合过的痕迹,那缺口平整一看就是利刃划的,边角处还有没洗干净的一滴血渍……
然后晃到后院,院里的磨刀石明显是用过的,中间都凹下去了!还有脸说自己十年不出手,刀怕是钝了!?
他就说不可能听错,某个厨子不老实半夜磨刀,好几次吓得他以为他吃多了厨子要灭口。
哼!他险些当真以为这人也老老实实陪他宅了十年。
狗男人,出来逍遥居然不带他!
墨春生对上一双仿佛看透一切的双眼,偏过头笑了笑,算了露馅儿就露馅儿吧。这祖宗明显因为靠近圣京心情越发不好了,整天阴阳怪气儿的。
“你笑什么?”
“哎呀,荒爷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呀。”
墨春生沉着落子,试图挽救因一念之差塌了一半的山河。
石荒鼻腔“哼!”了一声,冷笑,手上棋子敲落,半步不退,甚至攻势越发凌厉。
“荒爷,给条活路?下个棋而已,不至于吧?”
“装?你当我没看见你的暗棋是吧?有本事你收回去啊。”
“……倒也不必,现在也挺好的。”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厮杀一轮,半点没留手,最后石荒一子之差还是输了。
“啧。”
石荒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脸色不大好看,但是好在他还输得起。暗棋,又是暗棋。
路上走了四天,他们连着下了四天的棋,他回回都是输在墨春生藏起来的暗棋上。
这人到底哪来那么多心眼儿?是从落下第一个子开始就在布局了,一步步引他落到他想要的位置上,等他玩够了再不慌不忙地扎紧口袋。
等石荒发现陷阱时已经来不及退了,只能收收这人不要的边边角角来发泄这样子。
马车缓慢停下,符阳扈将马车停在巷子深处的宅院门口,石荒撩开帘子走出来,抬头看着门口挂着的“斜阳居”三个字有些沉默,转头看向后下马车的墨春生,问道:
“西南商会应该跟你没仇吧?”
墨春生正在整理压出褶皱的衣角,闻言笑道:
“若是有呢?”
“给个面子,现在没了?”
石荒说是给个面子,实则神情倨傲,压根儿没给人选择的机会。墨春生稍稍低头,看着这个身长及他眉眼的青年,眸中含笑,道:
“行,给荒爷这个面子,你说没仇就没仇吧。”
石荒“啪”一声撑开扇子,摇摇晃晃一脚踹开门进去了。
墨春生看着马车被符阳扈拴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然后接过汉子递来的用黑布包裹的一只长匣背在身后,抱着手也进门去了。
门口的动静惊动了屋内的人,一溜烟儿地窜出来一道墨青的身影,携一道寒光冲着石荒面门去了。
石荒打了个哈欠,由着人持剑朝自己刺过来,仍旧不急不缓地走着。
剑尖在距离石荒面门一尺处被打落,“哐!”的一声擦出火星子来,握剑的青衣妇人急忙后退,看着石荒身后进院子的墨春生惊疑不定,这人武功在她之上。
与此同时,屋内走出一个身形有些瘦削的青年男子,木冠银簪,织锦灰的长袍,手握一卷书,行走间步伐虚浮,但是气势如松如竹,使人见之如故。
男子看见院内剑拔弩张的场景时一愣,随即看向手持洒金双面扇的石荒,视线在石荒脸上停驻良久,随后握书成拳,试探着喊了一声:
“太傅大人?”
石荒一笑,一身脱俗的随和淡泊气息扑面而来,道:
“早已不是了,如今一介白身,方晏,许久不见了。”
方清平,字晏。
方清平笑开,道:
“东家。西南一别,是许久不见了,东家风采依旧,只是容貌变了些许,方某险些没认出来。”
妇人闻言收剑,双膝跪地,冷汗都下来了,道:
“奴不识东家真面目,冒犯东家,奴该死。”
“起来吧。不怪你,我近十年不曾下山了,容貌比之十年前自然有区别,不认得也正常,有警惕心是好的。不过……”
石荒笑着瞥向慢慢提剑站起来的妇人,道:
“你倒是有些许眼熟。”
妇人讪讪一笑,不敢抬头直视,低声道:
“乾元一年,东家奉旨下西南,奴与东家曾有一面之缘,也是在斜阳居,东家当时身边带着个小太监。”
斜阳居?小太监?瘦马,肖泉……
石荒这才想起来那个“花团锦簇”的下午,顿时噎得慌,想起来了,那个养瘦马的鸨母。
“你叫什么?怎么称呼?”石荒问道。
妇人躬身行礼,一举一动标准且臣服,道:
“奴姓红,底下娘子们管奴叫红姑,本名红渠。当年东家离开西南的时候,斜阳居被缴了,我们这些人清的清,算的算,奴对底下娘子还算厚道,她们求了情才留了一条小命,如今跟着方少东家有七年了。”
“嗯。”
石荒点了点头,不知可否,红姑顿时便知晓,自己这关是过了。
石荒穿过红姑,带着墨春生和方清平进屋去了,红姑看着路过自己身边的一白一黑一道身影,心里沉吟,这个东家她看不透,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但是对上眼睛的一瞬间,一股凉意萦绕在心头,不是个能唬弄的主儿。
他后面那个男人,举止随意,内功深厚内敛,高手,而且是个见过血的人物,看着有些懒散,但是一身气势一看就是从血海中翻出来的。
等人走进门了,红姑这才松了口气,这二人站一块儿,压力太大了。
当年的铁血太傅,如今离了朝廷依然不可小觑。
红姑过去关门,和门口马车上坐着的汉子打了个照面,互相认识了一下,然后把府阳扈也带了进来,确认四周无人,这才关上了门。
屋里气氛有些“热情”,这些热情都来自跟石荒兴高采烈地讲述前些日子惊心动魄的一场鸿门宴的方清平——一人。
“东家你是不知道,那个户部侍郎就是一笑面虎,三言两语就像让商会替他督造运河,出钱出人出材料,脸都不要了。后来场面冷的,我都看不下去了,这才从指甲缝儿里抠了一个水司丞的官位出来,估计这才是朝廷的意思,想空手套白狼。我当时就没同意!
后来他们还给我关了起来。
我敢赴宴肯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的,当天没回去我底下的人立马放火,至少烧了户部侍郎居住的宅子,我趁他不注意,直接从密道跑了。
然后我吩咐人大肆散播我被朝廷绑架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朝廷不得已,找不到我又抓不到散播消息的人,只好换了一个人坐上他们安排好的位置。
想白·嫖我的钱?门儿都没有!朝廷吃了个哑巴亏,我再凄凄惨惨地出现在百姓面前,当着他们的面儿关了新开的铺子,回西南‘避风头’去了。
一时之间,圣京大量商人流失,不少店铺转卖关门,我趁机低价收购了不少地段好的铺子。
最赚钱的还是方氏银号,虽然开在圣京不起眼的地方,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我方氏的银票如今整个大周都在用,总部又在北边儿凤来城,稳得不行。
今年光是银号,就带来了一大笔收入,连同西南商会那边,我已经拿到了大半的股份。南疆有两个大城都开着银号,且收支稳定,去年已经开始有净利润了。”
石荒点了点头,接过方清平递来的茶水,浅酌小口后放下,道:
“可以了,先沉一下,一下子飘太快引起朝廷不满,麻烦也不少,先停下来,两年之内让商会稳定下来。如果可以的话,把方氏的名声在底层百姓里面先做起来,将来会有用上的时候。”
方清平眼睛一亮,拱手道:
“是,一会儿就安排,其实做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伤好了吗?”
“好的差不多了,还要多谢东家运筹帷幄,方某此番才能全身而退。”
“毕竟是替我做事,若是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证,迟早要完。”
“……”
墨春生看着石荒坐在主位上打着瞌睡和方清平一来一往地敷衍,端着茶杯掩饰住了嘴角的笑。
不料某人似是有所察觉,一道眼刀飞过来,墨春生一愣,挑了下眉,放下茶杯道:
“白鹿书院的邀请函也快到时间了吧?”
方清平愣了一下,见石荒点了下头道:
“是快了,下个月。”
“东家要去白鹿书院?”
“书院院长是我父亲的好友,偶然在凤来城遇到了,托城主替我带了信,想请我去书院任教一段时间。”
“白鹿书院是独立于朝廷的势力,书院多收白丁与寒门子弟,王公贵族其实也不少,每年往朝廷送了不少人才。据说有一个白鹿书院的出身,行行皆可成状元。若是有这个机会,东家走这一趟,说不定能替商会带回来不少人。”
石荒失笑,道:
“我到时候看看吧,有能用的就给你带回来。”
“多谢东家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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