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茶香悠远。
“啪嗒”落子声响在深夜里,声声清脆。
指尖坠下一子,奠定半边江山。
石荒捻起一枚冰凉的墨玉黑子在指尖摩挲,目光沉浸在棋盘上久久无法自拔,直到窗前灯花跳了一下,倏然昼亮的灯光令人转移了视线。
石荒抬手捞过一盏半臂长的桌灯,取下灯罩后里边是朱红的蜡烛,烛芯烧地正旺,蜡油淌下在灯盏上汇出一汪亮晶晶的琉璃。
一只手转着一枚棋子在指尖,另一只手探进烛火中骚扰燃烧着的棉芯,浑然不觉烫手。
随即指尖顺着蜡烛下滑,直愣愣地把手指杵进底下滚烫的蜡油里。
触及灼热的油脂,石荒眉心微蹙,跳动的烛火燃烧在眼眸里,一股静谧蔓延在窗边。
借着明亮的烛火,石荒一只手搅着油脂,一只手将棋子摆在眼前。墨子通透,在过于亮堂的烛火下呈现幽暗的青色,倒是衬得石荒这一身白衣有些阴冷。
房门被无声推开。
脚步声响在耳边时石荒一枚子射出去。
这可不兴接呀!
来人偏过身子躲开了飞来的棋子,“咚!”的一声,看着棋子在墙上砸出一个洞,随后棋子湮灭成灰。
“谁?”
石荒问道。
声音很是清浅,像是没睡醒一样没什么气势,咬字有些喑哑。
墨春生抬头看去,那人还盯着面前的烛火,额发都要杵在火上了也不知道退开,一看就是又在发愣。
墨春生摇了摇头,他时常见石荒一个人坐着,或是站着,亦或是躺着,不带打声招呼地就陷入自己的世界里,这种时候鲜少对外界有反应,但是又极度厌烦旁人的触碰。
这些年他二人朝夕相处,他倒是对他不设防了,先前两年这小家伙一靠近就下死手,偏又打不过,回回被他给打晕了醒来才清醒。
墨春生凑过去,一口气把蜡烛吹熄了,抬手把这人越凑越近的脑门推开,没好气道:
“你离蜡烛远点儿就知道我是谁。”
石荒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抬头撞进一双愠怒的眸子里。
“啊……”
墨春生抬起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把蜡烛从他手上拖走,另外搬了一台灯过来放好,在石荒对面坐下来,道:
“啊什么?想什么?头发都快烧起来了也不注意,手给我。”
石荒看着墨春生,人有些懵,下意识地把手伸了出去,墨春生借着烛火翻看他指尖,滚烫的热度,指尖还有半凝固的蜡油。
墨春生探手抹去油脂,仔细查看了一下石荒手指,没发现伤口和水泡,指腹用力一压,对面“嘶——”地抽冷气。
墨春生抬眸笑了一下,那笑意有些冷。
“还行,还知道疼,看来手还没废。”
许是疼痛,许是冷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总算是对外界有了反应。石荒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许是没笑得出来,又放弃了,低声道:
“不至于,一点油,没多烫。”
对上墨春生沉沉看来的目光,石荒张了张嘴,愣是没敢接着说下去,莫名地有些怂,道:
“别这么看我,下次注意。”
墨春生隐约是叹了口气,道:
“下不为例。”
随即一巴掌拍在石荒手背上,石荒缩回手,这一巴掌可比蜡油疼多了。
“是我大意了,就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
闻言,石荒笑了,脸上表情多了两分真心,手肘撑在桌上,捏了捏山根,玩笑道:
“那你可得把我看好了。”
墨春生撇了他一眼,捻起一枚黑子落下。
“你这棋怎么下的?乱七八糟。”
石荒看了一眼墨春生的落子,又看了看棋局,笑意不减,道:
“……可不就是乱七八糟嘛。”
墨春生把棋盅递过来,石荒摇了摇头,墨春生干脆自己下起来。
这棋局是真的乱,看似白子百折不挠地坚守阵地,实则棋盘一角已经落入黑子掌控。黑子牢牢盘踞一方,逐渐往外扩张,白子分毫不退,但是黑子蚕食的手段太诡,脱出棋盘再看,江山各占一半。
白子看似满地生机,但是见效渺茫,改不了被黑子包围的局面,唯一一处中宫被黑子包围,外松内紧,白子有进无出。
这棋……乱。
何止是乱,细看黑子每一步,都似刀尖上跳跃,稍不留神便是满盘皆输。但是又走得很稳,不管白子怎么走,都被黑子后来居上,这棋走到最后,怕不是平局?但是明面上白子坐得太稳,这黑子倒像是无心插柳,一旦爆发,白子有剩,黑子能退,两败俱伤。
既是和局,也不是和局。
墨春生沉思了许久,还是觉得这棋盘目前死了,动哪都不合适,只能投子弃局。
等一抬头,对面那个不省心的趴在桌上睡的正香。
眉心紧皱,睫毛长长,被烛光投下细细密密的阴影盖在脸上。
睡着了倒是比醒着来得乖一点。
墨春生探出半个身子,抬手细细捏起石荒手腕,三指轻按,感受着收下沉稳有力的脉搏,每一次跳动似滴漏缓缓砸下,平和且有力。
到最后,两个人心跳声仿佛一致。
墨春生收回手,琢磨着……没睡好,睡不好,梦魇多日,是该补补了。
炖个什么汤呢?
还没想出明日的菜单来,先瞥见对面这人额上细密的点点汗珠。
这才睡着多久?就做噩梦了?
墨春生起身走过去,走到人背后弯下腰借灯火看去,眉心微蹙,双指并拢,犹疑了一下后还是急促在人身上点过。
呼吸更沉了,但是想来该是一夜无梦。
无梦为安。
墨春生想了想,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扒了外衫和鞋子,被子虚虚盖上一半,只余下床头一盏昏暗的油灯,其余全部吹灭,这才阖上门回房睡去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朝清醒恍如隔世。
石荒从第一声鸡鸣时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他好像又梦到了一些东西。
他不是没有原主的记忆吗?
石荒坐起来,抬手看了看掌心纵横的掌纹,只觉得这个场面有些让他难以接受。
现在算什么?
他开始苏醒原主的记忆了。
问题是这些记忆出现以后他是第一视角,所有的东西就像他自己经历过的一样清晰,又像恍如隔世一般的遥远。
这些是什么?
时间快到了吗?
自此那日荒山听见倒计时,他就开始梦见原主的过往,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毛骨悚然。
等到太子回归,他难道要按照既定的轨迹去成为金手指一样的存在吗?他不是原主,没那么悲天悯人的好心,他从来就不是个好人。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记忆开始褪去,原主的记忆正在苏醒,等到记忆彻底回归的那一天,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他还是“石荒”?
石荒有些无奈,这天杀的系统,这遭瘟的BUG体质,要是早死了就不用操心这些事情了。
他不想动脑子啊……
深吸一口气,下床后莹莹水光从窗台传来,石荒瞥过去,是那些棋子在最漆黑的黎明被油灯反射出了光。
石荒端着灯走到棋盘边,这棋盘上的天地,是他这些年来努力更改的手笔。
石荒抓起一把黑子在掌心攥着,冰凉的温润手感从掌心传到心口。
“十年……快了。”
石荒看着棋盘的目光阴冷且鄙夷,他压了一注,是生是死就看他眼光如何了。
但愿他没有压错人。
石荒松开手,只余下一枚黑子在手上,于边缘叩下,一瞬间,黑子活了。
黑子包围了所有白子。
棋局已定。
他最好用的一枚子,永远不会在最后之前暴露在棋盘上。
只有不入局的人,才能一观全貌。
这枚子,是他深思熟虑后选定的颜色。
石荒推开窗,看着窗外嶙峋的树梢黑影,风吹开,吹灭了油灯,屋里屋外被黑暗包裹,雪白的里衣刹那间失去所有光芒,沉入黑夜里。
洗漱,更衣,拿木冠将头发固好,马尾再高也有些长了,发梢垂到了腰际。
坐到天边显出鱼肚白,石荒推门而出,负手走下楼,取下门栓自己拉开门出去了。
“小栓子。”
暗处有人循声走出,一脸胡子的符阳扈躬身作礼,将一只信鸽递上。
写好的绢纸塞入竹筒,鸽子被放飞。扑棱翅膀的声音没能掩盖住不合时宜的脚步声。
石荒回过头去,身后站着蓝布袍子的道士静生。
石荒抬了抬手,符阳扈放下了摸上腰间刀鞘的手,扫了一眼神情沉稳的道士,脚步轻巧地退下了,转身消失在墙角。
“静生道长,起这么早。”
静生迈出门槛,看着石荒,鬓边发梢还带着湿气未干,闻言略带尴尬地笑笑,道:
“该做早课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石荒眉眼冷淡,唇畔含笑,看不出什么诚心的笑意。倒是眉眼如画,就是斜眼看人看着也是一副不错的美人图。
“还有早起的虫子会被鸟吃。”
静生走了两步,倒是离石荒远了两步,石荒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极有道理,贫道应该变不成虫子。”
石荒转过身看着树林外隐约透出的远山绿影,冷淡道:
“谁知道呢?道长既然不想变成虫子,可千万管好自己的翅膀,别飞到不该去的地方。”
“这是自然。贫道去寻个僻静处做早课,不打扰客栈里各位。”
“道长慢走,不送。”
“客气。”
好生和谐的场面,如果听不懂他们之间夹枪带棒的话。
石荒负手而立,借着整理腰带上玉佩的时候往后瞥了一眼,瞧见了消失在门后的一片白底墨云的衣角。
白底墨云,这又是他哪个早起的好学生?
学生总不听话,他有点儿手痒了。
石荒收回视线,指腹在背后捻了捻,空无一物。
风吹过,带来一缕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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