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悠哉悠哉地走走停停,这一日,师生一群人到达了一处荒山附近,就近找了一座村子借宿。
比较特别的是,他们刚刚走到村口,一群小孩子匆匆忙忙又无声无息地围了过来,主要还是围着为首的石荒。
许是石荒一身华服让他看着有些高攀不起,也或许是他表情冷淡的姣好容颜给他添上了不近人情的标签?一群一看就居心叵测的小鬼头虽然围着石荒他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荒发怔,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石荒执扇立在马车旁边,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看着他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孩子被他们攘了出来,往前扑了两步才站稳。
石荒看着只及他腰的小孩子,眸子不经意地眯了下,看着小孩儿头顶上插着的干稻草,有些猜到了他们的目的。
“大……大人……我吃的不多,可以不要工钱……有口吃的……有地儿能睡就行了……您……您……您能不能……把我……买……买下来……”
学子们下了马车聚了过来,刚刚好听到了这孩子尖尖细细,越说越小的声音。
房菲和旁边的赵明克对视一眼,纷纷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凑到了石荒身边,看着面前半人高的小孩子沉默不语。
小孩儿低垂着头,局促不安地捏着单薄的麻布长衫,衣服不合身,又大又长,下摆垂到膝盖上,腰间系着的是葛藤,脚上是一双不合脚的草鞋,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黄里透红。
柳渔歌拉着月临和何当归凑到了前面,看着这一群身上被泥点子包裹的小萝卜头,愣了一下,随后神情复杂地看向了石荒,欲言又止。
石荒“刷!”地展开手上的玉骨扇,一卷竹简样式的小巧白玉扇坠在手下晃荡了两下。
无家可归者为流,无地无田者为氓,而“流氓”的子女自然生来就是无籍流民。若父母亡故,便会像现在这样,聚做一堆,寻个风气好一点的村落盘踞流连,随时等待着向过路的有钱人推销自己,只要能被买下,便有了籍,哪怕是贱籍。
石荒记忆中是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的,但是还是头一次撞上。
想了想,扫了一眼面前这十来个狼狈不堪的瘦小身躯,最后看向有些发抖的面前这个小孩子。
“买下你?你能做什么?”
“哇——”
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小孩子们看着石荒的眼神变得炙热,仿佛饿了五天的狼遇到了撞柱而死的兔子。
或许对他们而言,只要对方肯搭理他们,就是有希望。
身前的小身影也是腾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瘦小的瓜子儿脸,大大的眼睛嵌在眼眶里,突出一个“骨骼分明”,看得让人无端怵的慌。
“我还小,我可以学,我学东西很快,您想让我做什么我就能做什么。”
这话说的很顺,还很大声,但是却让石荒心底一沉。
这话可不像是不知人事的半大孩子能说出来的,不是教养者的问题,就是他们的经历有很大的问题了。
石荒俯下身,对上小孩子的眼睛,轻声道:
“我不缺伺候的人,买下你很简单,但是养你我图什么呢?直接买一个学会东西的,比你大的,不是更好吗?”
“已经长大了就说明选择也多了,学会东西了却不是跟大人您学的,这样的人好,但是我也可以变成这样。我比那些人拥有更多的时间,还有更多时间去学习更多的东西,只要您想,我甚至可以为您去死。”
石荒来了点儿兴趣,尤其是看着旁边这群不加讶异的脸,就知道这小孩儿今日明显是有备而来,想来他现在同平日里的模样应该是大相径庭的。
“可你学习需要时间,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时间去赌一个未知的将来?你凭什么?你值得吗?”
“未知的不好吗?无限可能,时间会告诉您,我值得。”
石荒站直身子,扬唇微笑。
“名字。”
“村子里的阿姐叫我桑芽,说是春天桑树上的嫩芽,我不识字不会写,但我知道我就叫桑芽。”
“可有姓?”
“没有。”
“多大了?”
“应该是五岁。”
“你是男是女?”
“女。”
“我如果要你的忠诚,和你的命。你还要跟我走吗?”
“有吃的吗?”
“有。”
“我跟您走。”
石荒使了个眼神,身后小栓子将刚取出马车的契书和笔墨递了过去。
石荒扫了一眼,随后走到路旁拣起一根枯枝回来在小姑娘面前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桑芽”二字,并说道:
“看清楚我怎么写的,这就是你的名字,桑——芽,春日桑树上的新芽。
这是一张卖身契,死契,也就是说你到死都只能有我一个主子。在契书上签上你的名字,按上手印,你便将自己整个人的未来都卖给了我,今日我带你走。往后你自己跟着我。”
小姑娘盯着地上笔画凌厉的两个字看了又看,闻言抬头看向石荒,两人对视许久以后,小姑娘双手接过小栓子手上的纸笔。
笔尖蘸了墨,透着小姑娘从没闻到过的松烟的味道,那是独属于草木的清香。
模仿着地上的两个字,小姑娘攥着笔杆,契书摊在地上,蹲下去抿着唇横竖撇捺地画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看着小栓子递过去的一盒瓷盒装的印泥,小姑娘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在印泥上点点,然后摁在名字的旁边。
等到石荒接过小姑娘双手捧着递过来的卖身契,小姑娘结结实实给他嗑了三个头,然后对着他喊出了那句期待已久的“主子”。
桑芽有了主子,周围的小鬼头们对视一眼后,收起眼里的忿忿不平,霎时间一哄而散。
这场面,这发展,这结局,这群学子多少有些看傻眼,也就一个柳渔歌还算平静,其他人便是混迹市井长大的房菲也是有些嘴角抽搐。
石荒吩咐小栓子带新出炉的丫鬟桑芽去村子里寻村民购买一些她能穿的衣物,这才得空回过头来,瞥了一眼这群心里又开始弯弯绕绕的小鬼,指了指旁边村民家晒着白菜叶子的坝子,道:
“过去坐下来,有什么想问的,一次性给你们解答完。”
于是师生一行十余人聚到了树下,石荒在树下垫了张帕子,直接席地而坐。
剩下的学子们有样学样,围坐一堆。
“先生,他们是什么人?”元锦楼先开了口。
石荒扇子点了一下柳渔歌,道:
“你来告诉他们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告诉他们,他们在做什么。”
柳渔歌脸上难得没了笑意,有些不忿地低头看着面前的石块,双手合十抱在腿间,道:
“他们是乞儿,一群没有亲人的小乞丐,头上插着稻草的,就是在卖身,没插稻草的,只是在要饭。战争、疫病、天灾、**……都会造成很多百姓失去家园,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到死都回不到故乡或不能回的,便有一部分孩子也会跟着成为了孤儿,生下来就是无家可归的人,连户籍都没有。
这些孩子在大人死去之后不是又特别的际遇就是成为孤儿,人一多自然就聚在了一起,大的领着小的,去做工,去要饭,去生活。
有时候他们就会像刚刚那样,寻一处往来人多的村落或者小镇,扎堆向那些看起来就富贵的行人推销自己。只要能被买下,他们就有了籍贯,就有了一个去处,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顿了一下后柳渔歌接着道:
“刚刚你们听到了,那个叫桑芽的小姑娘说她没有姓,这也很正常,孤儿大多都没有姓,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旁人怎么称呼他们的,他们就是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没有籍贯便没有姓氏,大多连个名字都没有。
知道自己姓什么的自古以来多是贵族,贵族才有祖籍,平民阶层的如果出身不显,甚至子嗣不丰的话,几代之后甚至会失去姓氏。
在很多贱籍或者无籍者看来,有姓有名者,便是贵族。
这些人终其一生,都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姓氏。”
石荒点了点头,唇畔笑意很浅,扫了一圈四周沉吟不语的靴子们,笑道:
“现在你们知道了?”
书无雁和元锦楼对视一眼,冲着石荒拱手道:
“知道了,先生。”
其他人回过神来,纷纷朝着石荒行了个学礼。
石荒笑了笑,抬抬手,道:
“今日的课是你们去为这个村子绘制一幅地图,现在给你们一个特别的随堂作业,那就是搞清楚这个村子的来历和现有的人口和去向,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
众人面面相觑后只觉得熟悉的头疼,但是拱了拱手后还是应下了,然后各自三三两两散去。
石荒看向不远处走来的一大一小,眉心微蹙,他感觉他看到了一头熊,和一只兔子。
熊是符阳扈,小栓子体型魁梧,比墨春生还高了半个头,目测有两米一,一身腱子肉隐藏在服帖的青袍下,盘起的头发露出来那张眉眼冷冽的脸,脸上的刀疤让他看着凶神恶煞的;
兔子是桑芽,个子太小了,又瘦又小的一只,站在符阳扈身边还不到他的腰,也就腿长。身上是洗得发白的棕灰色春衫,里面是青色的长袖,外面套着一件棕色的薄半袖,青色的长裤,黑色的布鞋,一身的素色,看着就跟那些采桑的农家女没怎么区别。
但是脸上洗干净了,看着还是眉清目秀的,就是太瘦了,看起来一副营养不良的瘦弱,好在年纪小,要补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符阳扈领着新鲜出炉的小丫鬟走到石荒身边,桑芽局促地揪着棉布裁出的“新衣服”,不安地抬头看向石荒。
石荒围着小姑娘走了一圈儿,用扇子挑了调小姑娘枯黄的短发,看出来身上的是寻常的棉布,但也应该是这个村子里最好的料子了,边也没有更多的要求,道:
“先这样将就着吧,等头发长长了就扎起来,回头再找个地方给她看看身体情况,再置一些小姑娘穿的来。”
桑芽眼里透出茫然,然后就听到旁边的“巨人”粗着嗓子点头称“是,家主”。
哦,原来不是在跟他说话。
“桑芽。”
“诶!”
小姑娘下意识地回应。
“走,带路,先去找个歇脚的地方,再弄点吃的。”
桑芽眼睛一亮,学着刚刚那个“巨人”的样子,对着石荒拱手道:
“是,主子,您跟我走,我知道村长家在哪。”
石荒头疼地看着桑芽的动作,深觉还是得先找个礼仪老师。
今天是想念符伯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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