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胡同其实没有枣树,路边长着两排老得快要成精的大槐树,和枣树胡同一起熬成了京市年头最久的老东西……之一。
京市的老东西太多了,吸引了全世界的游客前来观光,闫驰小时候游客们还不像现在这样爱钻胡同溜达,那时候的孩子根本没人管,散养的大鹅一样街头巷尾的胡窜,八岁的闫驰就是大鹅堆儿里的走地龙。
走地龙的风评不好,三天两头就要被抓起来揍一顿屁股,因为招猫逗狗打小孩儿,上树爬墙祸害猪,猪养在早市最里边的圈里,一共就那么三五只,闫驰往里扔了一挂鞭。
猪炸了。
枣树胡同也炸了,满地飘香,全是猪粪。
闫驰让人拧着耳朵揪回了家,张小花正在小卖铺里打麻将,牌桌比柜台占的地方都大,一屋子烟熏火燎的大烟枪,一进门跟进了盘丝洞一样,张小花的拖鞋根本找不准闫驰屁股的方向。
找不准方向的还有张小花手里的铁锹,墙根底下的扫把,腰上的皮带,但是猪找准方向了。
猪疯了一样冲过来,一头撞在了门口的小轿车上,刚打开的车门“砰”得一声关了回去,后排车窗降下来一半儿,刚好露出那张玉一样的脸。
晕头转向的猪被人类制服,大家围着撞扁了的车门扯皮,闫驰逐渐从中心圈被挤了出来,与车窗里的人大眼瞪小眼。
车窗里的人嫌恶的皱着眉,用雪白的小手绢捂着鼻子,闫驰直眉楞眼的看着人家,鼻子底下流出两股热流。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陈誉。
李老师的家,就在小卖铺对角线上的那个老旧居民楼里,老小区没有围墙,阳台正对着街道,闫驰趴在柜台上写作业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李老师家阳台外边用篱笆圈起来的小院,那里种满了蔬菜和不知名的花,有时候陈誉会和李老师一起在院里撕腿。
陈誉穿着比绸缎还丝滑的练功服,那双腿笔直笔直的,修长修长的,一抬腿裤子滑上去,露出一截细腻洁白的皮肤,闫驰正在抄作文,笔下刚好写到几个字:肤如凝脂,面若冠玉。
李老师家特别干净,是为数不多阳台上挂窗帘的,白色的,带着镂空的蕾丝花边,陈誉刚来那会儿,闫驰和他的小伙伴们像挂腊肠一样挂在李老师家的篱笆上,被陈誉发现了,板着脸“唰”得一下把窗帘拉上,只留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通常闫驰他们会像小土匪一样的哈哈大笑,二百五一样的打闹一阵,再互相追逐着跑开。
陈誉太特别了,跟枣树胡同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天仙儿一样。
网约车迈巴赫丝滑的拐进枣树胡同,在小卖铺门口的空地上停车,还是同样的位置,还是同样的人。
张小花已经不打麻将了,坐久了腰疼,她最近喜欢听小说,《霸道总裁和他的男秘书》,声音大的有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勇敢。
“闫驰回来了?今天出院?”张小花从小卖铺出来,于秘书刚好推开驾驶室的门,张小花转身又回去了,把柜台上的有声书关上。
“闫总还得再晚两天,今天送李老师和陈先生回家。”于秘书说着,去后备箱把那个超大号的行李箱提了出来。
“小陈也来啦?”小花问。
陈誉推门下车,很有礼貌的跟张小花问好:“是的小花阿姨,我在咱们胡同住一阵子。”
张小花“哦”了一声,表情略显疑惑。
张小花当然是认识陈誉的,枣树胡同的老住户没有不认识他的,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一个屁大点的孩子,天天板着小脸,下巴抬得高高的,从来不跟别人说话,也不在枣树胡同过夜,每天早上被漂亮的小轿车送过来跟着李老师上课,晚上又会被小轿车恭恭敬敬的接走,他们在外面的高级酒店住。
“哦……哦,”张小花点着头:“那你这是……又放暑假啦?”
陈誉没用过这样古老的行李箱,接过来后半天没弄明白于秘书是怎么拖在地上走的,他边研究边说:“我都快三十了,早毕业了,这次回来不上课,就是……”
“就是玩儿一段时间,领略领略咱们大京市的风土人情。”刚下车的李老师打断他,引着张小花往小卖铺走:“今天有啥新鲜蔬菜不,黄瓜什么价?”
张小花跟着李老师回了小卖铺,外面只剩下研究行李箱的陈誉和开网约车的于秘书。
于秘书看了看表,跟陈誉说:“我得走了,再次恭喜陈先生身体康复,祝您生活愉快。”
陈誉抬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谢谢你,也祝你生活愉快。”
李老师从小卖铺出来,买了黄瓜和绿豆芽准备给陈誉做炸酱面,午饭简单一点,因为下午她们要去采购,陈誉什么行李都没带,仅有的几样生活用品还是住院的时候买的。
陈誉拖着火车一样声势浩大的行李箱,跟着李老师回了家。
这里比他记忆中还要小一些,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大了,也许是李老师提前两天把书房里的东西收拾出来了,那里现在是陈誉的小卧室。
小卧室被打扫的很干净,擦得锃亮的窗户正对着外面的小菜园,窗台外边还摆着几盆开的正旺的月季花,热热闹闹的,很有一种朝气蓬勃的生命感。
“小床年头有些久了,你先凑合睡两天,我在网上订购了新床,过两天就到。”李老师站在门口,含笑看着陈誉在房间里左瞅瞅右看看,一副很新奇的样子。
陈誉弯下腰,摸了摸垫得软软呼呼的小弹簧床,上面的铺着清新淡雅的碎花床单,被子枕头都是新的,洗的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只是坐下的时候会吱吱呀呀的响。
“很好,我很喜欢。”陈誉说。
这个家实在是小,又旧又拥挤,总共也就四十来坪,还赶不上他曾经的一间练功房,但他真的很喜欢。
这里曾经也是他的练功房,那时候的客厅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整排的把杆和大镜子,现在都没有了,镜子和杆都拆掉了,摆上了沙发和餐桌。
“喜欢就好,我去做饭,你休息一下写个清单,看看咱们一会儿出去需要买什么,别漏了东西。”
陈誉点点头,蹲在地上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收,起身的时候突然一声轻响,他低头一看,是从口袋里掉出来的一个绿色小盒子。
陈誉把它捡起来,一瞬间没想起来那是什么,然后他皱了皱眉,随手把它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过了一会儿,陈誉收完了东西,起身收起行李箱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小盒子,他突然有点反胃,伸手一扫把它扫到垃圾桶里去了。
闫驰根本不知道,他用八位数年卡换来的表弟的自尊,此刻已经躺在了垃圾桶,他托着腮撑在顶层病房的大玻璃窗前,看着远处越滚越近的乌云,和时不时划过天空的闪电。
不知道陈誉现在在干什么,为什么他突然就来了京市,为什么住院这么久都没人来看看他,为什么突然就不再跳舞了,为什么他手腕上会出现一条那样的伤疤……
闷雷滚滚而来,京市的第一场秋雨要来了。
张士霄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插着耳机,专心致志的打游戏,闫驰摇头轻叹,还是当个二百五好呀,二百五没心没肺,吃饱了混天黑。
闫驰不是二百五,闫驰得问问。
他划开手机,点开微信,给一个蓝色大海头像的人发去一条信息。
[在哪呢?]
几分钟后,闫驰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大海。
“喂,驰子,好点儿没?”大海气喘吁吁,像刚干完什么体力活。
“没事,这两天就能出院了。”闫驰说。
大海那边“啪嗒”一声点了只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等我回去给你去去晦气,大马路上吃个饭都能赶上汽车爆炸,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都不信,我说你也不是那种的人呐,怎么还见义勇为上了呢?”
闫驰问:“他们没跟你说我救的是谁吗?”
大海摇头:“没说,跟救谁有关系吗?”
他跟闫驰从小一起长大,他可太了解闫驰了,这小子面热心冷,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从来不参合,整天看着笑嘻嘻的,心狠着呢,要不也不能短短七年就把买卖做这么大,这可是既上过财经新闻也上过通缉令的神话人物。
“陈誉回来了。”闫驰说。
大海没听清,问了一句:“谁?”
“陈誉。”闫驰握着电话,右边肩膀开始一阵阵酸麻,这肩膀从七年前开始,一到阴天下雨就疼,比天气预报都准时。
这回大海听清了,他半天没说话,这两个字需要缓冲一会儿才能消化得了。
“哪个陈誉?”大海抱着一丝希望问。
闫驰没说话,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大雨要来了。
“我靠?还真是小金豆?他怎么回来了?”大海推开怀里缠着的小情儿,他摆摆手,小情儿很识趣的下床走了,没一会儿卫生间传来哗啦哗啦洗澡的声音。
“你丫救的不会是他吧?”大海问。
“嗯,”闫驰低低的应了一声,搓搓手指,忽然很想抽支烟。
“是他。”闫驰说。
“我靠……我靠,你他妈的闫驰,你要完了,你又去招惹他了,你死定了。”
闫驰轻笑,第一滴雨落下,砸在窗户台上,在他眼前炸出一朵四分五裂的水花。
他早完了,在七年前他把陈誉带回酒店的那个晚上他就完了,在更早之前,八岁的他对着人家流鼻血时他就完了,在那个大雪纷飞夜晚,他把陈誉一个人丢在冰天雪地的湖中心时,他就万劫不复了。
外面的大雨倾盆落下,裹挟着闷雷和一道道忽远忽近的闪电,每一道都像要劈在他的头顶上。
你看,招惹天仙果然是要遭天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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