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半半接了捧水打在脸上,生锈的铁管在阳光的炙烤下变得滚烫,涌出来的水也暖呼呼的,让本就不清醒的人更昏沉了。
这天真是热得要命。
才六月,室外就已经飙到了四十度。
县里难得通知室外工作停止作业,室内工作加了高温补贴,就连向来把高考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学校,如今也商讨起给学生放假的事来。
不过,这早就和她谷半半没有半点儿关系了。
谷半半甩甩脑袋,又接了捧水打在黏糊糊的胳膊上,胡乱抹几把,抬手去拿架子上的毛巾,看到发黄的那条,眉心皱皱,指尖停顿两秒又绕开了。
这是她辍学后的第四个暑假。
可她还是没能妥协这样的生活。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破旧的房子——
黑乎乎的木头支着要塌了的院墙,掉漆的窗框架着模糊的玻璃,边缘挂着一层白花花的痕迹,不知道是下雨后攒起来的水渍,还是炒菜熏上的油。
在这里,除了睡觉之外,所有的活动都敞在院子里,人生的颓废都被摆到了明面上。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什么呢?
斑驳的镜子碎片映出那张白到没有血色的脸,谷半半目光闪了闪。
“都是你活该!”
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谷半半肩膀一颤,下意识侧头去看,反应过来是谁,又止住动作,把头扭了回来。
“嫌弃?嫌弃就别他妈回来,杵在那儿惹老子眼烦。”
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水池边,没好气地扯下发黄的毛巾,从头顶擦到脖颈,过分的力道让滋着黑的褶子里蔓出一点红来。
谷半半透过破碎的镜子看着身侧的那张脸,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最后无力地垂了下去。
算了。
她深吸一口气,弯腰拎起脚边的深塑料袋,径直朝门外走,不想再待下去。
男人见谷半半不愿理会自己,语气更冲了,嘴里像是什么发酵的味道也跟着闷热的风飘了过来。
“老子供你上那么多年学,你就这个态度?真他妈是什么样的娘下什么样的崽子,两头白眼儿狼,臭婊子,他妈的……”
下流的话一字一句扎进耳朵里,她张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只是麻木地扯扯唇角,合上了掉漆的铁皮门。
穿巷而过的风追着天边的云,从滚烫的日头前飘过,在视线里烙下花白的一片,明明刺得人眼眶生疼,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来。
就像这天气,躁了那么久,却等不来一场雨。
怎么也等不来。
谷半半把袋子放进车后面的箱子里,跨上低价淘来的老式小电驴,从荒芜穿过衰败驶向另外一片荒芜。
自从辍学之后,她就开始自力更生了。
她端过盘子,站过前台,也搓过果丹皮,一天当两天用,披星戴月,终于在十八岁的时候抓住机会,在县城边接手一家美甲店,结束了为陌生人奔波的日子。
算来,又这么活了两年。
“诶?小谷,你回来啦。”隔壁早餐店的大婶儿往门口泼了一盆水,看到谷半半,笑盈盈地打招呼。
谷半半礼貌地点点头,在店侧的胡同儿口停好电动车,摘下头盔。
鬓边的碎发没了束缚,被突然猛烈的风扬起来,又粘在被汗打湿的脖颈上。
“这两天有你好多快递啊,我都帮你收了。还有个大家伙,我让放后院儿了,一会儿叫你叔给你搬进去。”
谷半半道了句谢,又觉得过于冷淡,后面接了句:“麻烦您了。”
大婶儿的圆眼眯成一条缝,摆摆手,“小事,远亲不如近邻嘛。”
谷半半笑笑没说话。
这只是客套,大婶儿真正想要的,是快递拆下来的纸箱子。
她都知道。
但她选择装作不知道。
大婶儿空了空盆子,在围裙上擦擦手,见谷半半不搭茬,表情尴尬一瞬,又岔开话题问起旁的来。
“小李说你要去市里学什么东西来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儿么?为啥不干脆留在那儿找个工作?就你这破美甲店,每天也没啥人来,养活自己都费劲吧?什么时候能熬到头儿啊?”
小李叫李盼,是房东家的女儿,在桥另一边的职高上学。
开在进城口的这几家店都是靠职高的老师和学生活着的。
除了这家美甲店。
“不了。”谷半半目光暗了暗,没答其他的,也没做解释。
她抬手拨开碎发,掀开车座拿出充电器连上店里扯出来的线板,动作间瞥见一个陌生的人。
“诶对。”大婶儿像是被她提醒到,上前把人往胡同儿深处拉,声音也压低了些,“那人,在你店门口蹲十多分钟了,一动不动的,问话也不搭理,瞅着不像是好人啊。”
谷半半闻言,又望向那男生。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外套,一条深色的牛仔裤,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半侧着身子看不清脸,有一种莫名的气场,好像自带结界。
这身影有点儿熟悉。
但她懒得思索。
“认识?”
“不认识。我去您那儿拿快递吧。”
大婶儿本想八卦,可见谷半半这个样子,便不自讨没趣,领着人进了早餐店。
路过的卡车发出轰隆一声,卷起山上落下的沙土,把空气染得焦黄,像是要吞没这里的一切。
唯有门口那一排仙人掌,和那个男生,是挤出荒芜的一抹透亮。
谷半半抱着一摞高过脑袋的包裹,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店铺的钥匙,在门口的砖块上蹭蹭鞋底,正准备进屋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叮咚”
她动作一顿,最顶端的袋子砸下来,恰巧落在仙人掌旁,腾起一层土雾,蹲在墙根儿的男生被呛得抬了头。
四目相对,谷半半瞳仁一颤,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脑海——
黎颂年。
他怎么回来了。
心跳好像有一下落错了位置。
“你……”
黎颂年先从愣怔中抽离,猛地起身,奈何蹲得太久,身体一时承受不住这突然的动作,腿一软眼一黑,直直朝前倒去。
他下意识用手去撑,却忘了面前是仙人掌,一下子按在了刺上面。
“啊!”
突兀的叫声拉回谷半半的思绪。
脸上的复杂褪去,她没说什么,抬脚回了小店。
她就这么走了。
她又这么走了。
黎颂年却没觉得意外。
他小心地把手从仙人掌上拿开,正低头查看伤情,紧闭的门突然打开,谷半半从里面探出半个身。
“六十。”
“什么?”
“你弄坏的那盆仙人掌,六十。”
她把一个印着支付二维码的牌子放在窗台上,又离开了。
世界只剩下一阵呼啸而过的风。
黎颂年蓦地笑了。
她一点儿也没变。
-
谷半半关上门,把快递报到墙角摞好,抬头时目光路过窗户,也路过靠着墙拔刺的黎颂年。
……黎颂年。
她不觉在心中默念。
虽然那时候他们并不是很熟,可离开学校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脑海中却总是不觉浮现出他凝望着她的那双眼睛——
敛去凉意,带着微微的笑意,幽远又深邃的眼睛。
那里面有她到现在也没读懂的情绪。
窗外的人好像察觉到了这束目光,看过来,谷半半被烫到般撇开脸,假装拆着快递,一层薄薄的胶带被她扯得手忙脚乱,直到塑料层变了形,她才回神。
那是别人的青春,和她又没有关系。
她自嘲地笑出声。
沉重的云摇晃着太阳,明明暗暗时,世界又变得沉默了。
谷半半抹了把额前的汗,余光瞥见自己随手放的塑料袋,顺手一提,袋子底部刮到箱子的边角,被扯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里面的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她正弯腰去捡,却听见门梁上的捕梦网发出“叮铃”一声,一双被沙土裹着的白鞋映入眼帘,随后,是一只冷白修长的手。
他摊开掌心,上面依稀还扎着细小的毛刺。
“在找这个么?”
谷半半迟疑两秒,接过来。
那竟是她的校牌。
记录止于高一二班。
“谢谢。”
“不用。”黎颂年直起身,探着胳膊把收款码放回窄桌上,尽量不挪脚,怕脏了谷半半的地板,“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可以借我充会儿电再付给你吗?”
珠帘噼啪碰撞,正拨弄着少年头顶的光。
离开这里之后,他好像变得更耀眼了……
“我的东西都在车上,刚刚去卫生间,他们加完油把我落下了。”见她许久没说话,黎颂年以为她不信,干脆把手机掏出来,按了两下开机键证明自己,“真没电了。”
这解释有些慌乱。
谷半半敛眼,瞥过黎颂年的手机,蹲下身继续整理拆下来的纸箱,“充不了。”
“那我……”
“打电话让人来送。”她朝着窄桌抬抬下巴,那上面扔着她自己的手机。
黎颂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手机已经是很老的型号了,还是最早的安卓口,而他用的是最新款的苹果,怪不得说充不了。
“可是,我没背过他们的电话号码,联系不了他们。”
谷半半眉心蹙蹙,“那怎么办?”
“或许要等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再回来接我。”
黎颂年绽开笑容,那双眼睛轻而易举地就聚满了谷半半这辈子也不可能拥有的光。
“不然,我把我自己扣你这儿吧。放心,绝不会赖账。”
——“放心,绝不会打扰你。”
熟悉的句式响起,谷半半长睫颤颤,一阵恍惚。
她从不觉得自己拥有青春,每当回忆起那段短暂的学生时光,她只能想起做不完的试卷、卷不完的竞赛和一群把她当异类的过客。
直到这一刻,再听到这个声音。
画面仿佛被抽了帧,山和路都变得模糊又悠远,唯有眼前的这个人越来越清晰,像是丢掉的拼图碎片重新落回相框里。
她看到了高一入学那天的晚霞……
光好像是钟楼上的鸽子衔来的。
上一届在黑板上的留言被一道道擦去,扬起的粉笔灰是金色的,落在桌角被刻摸到发亮的不知道是谁的名字上。
她正坐在椅子上难得放空,他单肩挂着帆布包,被簇拥地走进来。
她本以为只是一次擦肩,他却把包放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笑着说:
“放心,绝不会打扰你。”
那是谷半半第一次认识黎颂年。
有颗落了灰的心被攥了一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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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再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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