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玥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从慕容奕手上端过药碗，捏着鼻子咕噜一口气闷了。
慕容奕满意地把药碗接过去，重新把被子给他掖好，温声道：“我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不准不喝药听见没。”
顾惜玥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九皇子近来可好？”
九皇子便是前世被顾惜玥废黜幽禁的太子慕容琰，这会还不是太子，而是个比慕容奕处境还要艰难的小皇子。
慕容奕至少被皇帝真心疼爱过，还有顾钧和顾惜玥护着，享受过这人世间的温情，没遭多少罪。
可慕容琰就不同了，他母亲是楼月国进贡大曜的宫奴，只因皇帝稀里糊涂的一次临幸才怀上龙种。
因是异族宫奴之子，慕容琰还在娘胎时就被皇帝视作奇耻大辱，生下来看都没看一眼便将母子二人发配冷宫。
一年后慕容琰母亲病逝，那孩子就像一株野草似的在皇宫的犄角旮旯长大，多年无人问津。
慕容奕不解顾惜玥怎么突然问起九皇子，他都差点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皇弟。
说起来，慕容奕还托了这位小皇弟的福，自打九皇子出生后，他就从第一最不受宠皇子变成了第二不受宠皇子。
慕容奕探究地目光凝视着他：“听说上个月闯了一点小祸，被皇后罚抄一百遍《太上感应篇》，你怎么关心起这小家伙来了？”
顾惜玥从善如流道：“北戎王子养了只小猫崽，挺亲近人的，我寻思以后没人养挺可怜，就抱回来了，你养不？喜欢的话送你。”
慕容奕最不耐烦小动物，连忙摆手：“不养不养，你还是送给老九吧，小孩子肯定喜欢。”
慕容奕敏锐多疑，但这时毕竟年少，心思还比较单纯，城府也不够深，慕容琰又是个毫无威胁的小东西，顾惜玥笃定他不会因此而猜忌自己，至少目前不会。
*
顾惜玥在王府休养了两日，不等荣王淮王来造访，就乐哉悠哉地抱着那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早到晚动都懒得动一下的小猫崽进了宫。
上一世这只小猫崽一直是顾惜玥自己养着，养得又胖又懒，后来小猫变成了老猫，很有先见之明地在顾惜玥死前一个月寿终正寝了。
永安殿外。
因祖上是太祖亲封的长平王，特赐剑履上殿，顾惜玥也跟着沾了老祖宗的光，便只将怀里的小猫，交给守卫在元安殿外的禁军统领。
顾惜玥道：“烦请将军通禀，长平王府顾惜玥给陛下请安。”
虎背熊腰的禁军统领抱着小猫，见那乌云盖雪似的小奶猫不仅胖，腿还特别短，抱它也一动不动看似温驯得很，忍不住揪了下它的小短腿。
小奶猫忽然皱起粉红的小鼻子，龇牙咧嘴地朝他嗷呜一声。
“呦，小东西脾气还挺大。”禁军统领忙给小猫崽顺了顺毛，把它交给一旁的下属，笑道：“请小王爷稍候。”
顾惜玥弯眸笑道：“有劳将军。”
禁军统领见这小长平王年纪虽小，人却随和有礼，长得更比画里的仙人还好看，不禁多看了两眼。
顾惜玥身形高挑，眉目妖美，乍一眼望去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孽，然而再仔细一瞅，那漫不经心的倦淡眉宇间却隐隐似有煞气出没。
沉稳内敛的气势竟也全然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模样。
统领有些意外，不过他又想，率领长平军在燕岭关杀得血流成河的小长平王，怎么可能与寻常少年一样呢。
统领转身入殿，少顷便得皇帝口谕，宣长平王觐见。
顾惜玥进殿时，皇帝正伏在案前批阅奏折。
顾惜玥规规矩矩地叩拜行礼，然后站在一边悄悄打量着自家这位都快记不清面容的陛下。
虽已至天命之年，皇帝依旧精神矍铄，腰背挺直，一袭明黄龙袍更添了几分威压，五官十分端正，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逸姿容。
几个皇子外貌都随他，个个一表人才，冷漠残酷的性子也青出于蓝胜于蓝，为夺皇位相互残杀，不死不休。
见顾惜玥来了，皇帝搁下笔墨，侍立一侧的内侍忙端来玉盆巾栉为皇帝净手。
皇帝微笑道：“怎不多休养几日再进宫，身子可大好了？”
东黎告诉顾惜玥，他在病中昏睡时，皇帝来探望过两回，每回都待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这位陛下虽有冷血帝王的残忍凉薄，但这些年对顾惜玥这个小辈还算得上亲厚，毕竟以皇帝一国之君的权势，若铁了心要对付一个少年，纵然顾惜玥有八万长平军相护，也未必能安然无恙。
因而在前世皇帝驾崩那日，顾惜玥接下了皇帝的最后一道圣旨。
顾惜玥道：“臣前儿一醒就大好了，御医们谨慎，非将微臣多关了两日，不然早来给陛下请安了。”
皇帝笑道：“那也是为你好，没个大人看顾着，你们这些小孩哪里会爱惜自个身子，看看，这半年没见人都瘦一圈了。”
顾惜玥乖顺地笑了笑，长辈看晚辈，总是看一次瘦一次，明明在北戎那半年，自己不仅长高了也长结实了。
皇帝在御案旁坐下，叫内侍给顾惜玥也搬来一张椅子，两人就像寻常人家的叔侄一样聊了起来。
皇帝问了北戎的气候风俗，也问了他是如何仅率五千精骑，便成功夜袭三万守军的北戎王帐，活捉北戎王子金尔伦等等。
顾惜玥循着前世记忆挑重点讲给皇帝听了，他讲话风趣，时而逗得皇帝哈哈大笑，后来一高兴，就说要重重赏他，问他要什么。
顾惜玥陪着皇帝天南地北胡侃了小半个时辰，就是等这一刻，于是不动声色道：“臣仰仗陛下天威，方侥立微功，不敢讨赏，臣听说九皇子八岁生辰将至，有个小礼物想献给殿下，还望陛下允准。”
皇帝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九皇子是哪个，其实他也就知道有这么个孩子，但却从来都没见过。
这几年皇子们都长大成人，个个一板一眼老气横秋地不说，还争权夺利钩心斗角，一点都不可爱。
皇帝时常想起皇子们幼时承欢膝下的模样，不免感叹，若是这些孩子永远长不大多好，好在身边还有个八皇子，皇帝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宠得不得了。
但那八皇子福薄，生来就患有心疾，今年盛夏之时被雷惊了，结果没能扛过去，刚满九岁的皇子就这么薨了。
皇帝伤心得辍朝半个月，许是年纪大了，又刚失去爱子，皇帝的心肠远不如当年那般冷硬，这会听见顾惜玥提起九皇子，竟也没生气。
还问了一句：“什么小礼物啊，能不能告诉朕？”
两年前有言官上疏，劝谏皇帝厚待九皇子，说九皇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理应和其他皇子一样到上书房念书。
结果那名言官就再没出现在朝堂上，据说是被贬到哪个穷乡僻壤做县丞去了。
顾惜玥听皇帝这么问，心里有了底，答道：“一只很漂亮的猫儿，是金尔伦的宠物，才一个多月大，很亲小孩子，臣就想着九皇子兴许会喜欢。”
皇帝淡淡笑了笑：“你有心了，九皇子住在………”
本来想表现一下对儿子的舐犊情深，却一时想不起儿子住哪儿了。
内侍总管王寅弓着身子，低声提醒了一句：“陛下，九皇子暂居宜秋宫。”
皇帝“哦”了一声，脸皮有些泛热，心想这孩子果然生来就是让他丢人现眼的，提一次丢脸一次。
这么一想，皇帝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揉了揉额角道：“王寅，你带长平王去见见九皇子，朕乏了。”
顾惜玥也没指望皇帝会一同前去，只是想着待会就能见到八岁的慕容琰，心头不免隐隐感到有些心虚。
前一世慕容琰本来在冷宫活得好好的，却阴差阳错被顾惜玥算计，卷入夺嫡险境，像个箭靶子似的挡在慕容奕前面，成为皇子们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没曾想慕容琰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最后竟击败众多皇子入主东宫，顾惜玥费尽心机方险胜一筹，将他拉下储君之位。
本以为慕容琰会恨他入骨，势必殊死一搏，哪知那人竟痛痛快快地从东宫搬出来，跟着前来押解他的长平军去了王府，从此划地为牢，除了顾惜玥外再不见任何人。
顾惜玥到死都没想明白，慕容琰明明尚有一争之力，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将皇位拱手让人了。
……
走了很久才到宜秋宫，此处偏僻冷清，但却收拾得异常干净。
顾惜玥轻轻推开破旧的宫门，院子里两株高大的银杏树繁叶如金，地上铺满金灿灿的叶子。
一个三十来岁的内侍正在清扫落叶，石桌旁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孩子，安静地翻阅着手里略显老旧的书册。
从顾惜玥的方向，恰好可以看见男孩的侧脸，虽然眉眼清稚，小脑袋上还扎着两个可爱的小揪揪，但他专心致志看书的神情却很是沉静乖巧。
顾惜玥有些怔愣，记忆中那位冷静果决的皇太子竟也有如此稚气的时候。
“这都一个月了，母后让你抄的一百遍《太上感应篇》居然一篇也没抄，不过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臭小子，也敢不听母后教诲，反了天了！”
正当这时，一群人走了过来，领头的是个比顾惜玥大不了两岁的少年，后头跟着几名内侍。
看见慕容琰还有闲心看书，少年立刻把书册夺过来随手一扔，气势汹汹地教训。
顾惜玥认得这少年是六皇子睿王慕容烨，生母早逝，养在皇后膝下，他跟慕容琰的关系素来不好，前世因为争储失败，不惜武力逼宫，被景熙皇帝流放北疆苦寒之地。
后来也不知抽了什么风，悄悄带着一队暗卫回京想要把囚在诏狱的顾惜玥劫走，被慕容奕察觉，死在禁军乱刀之下。
慕容烨眼睛长在头顶上，并没注意到站在院角的顾惜玥。
有个小内侍眼尖，见宜秋宫来了生人，正要禀报自家主子，却发现那抱着小猫的少年淡淡看向他，分明是平和冲淡的眼神，小内侍却没来由的心头一凛，吓得赶紧低下了头。
那本书被扔到银杏树的枝桠上，风一吹，还翻了几页，一张破损的书页瞬间不知刮到哪里去了。
慕容琰似乎很宝贝这本书，急得不管不顾地往树上爬。
慕容烨一把攥住孩子后领，冷哼道：“跟你说话呢，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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