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雨水从房顶落下，砸在泥罐子边缘。一双柔夷抱起罐子，将它挪了几厘米，对准雨滴落下的地方。
女孩儿接连安置了两三个罐子，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叹息。
“放在那里别动了，你回房去。”一个干瘦的男人蹲在屋檐下望雨，背后的墙面满是霉点子，他顺手拿了个草垫靠坐，又叹了口气。
即便父亲没回头，女孩儿也能想象到他的表情，必然是无奈的，懊恼的，失望的。
屋内，女孩儿被闷湿的空气包裹着，手上的劲一下子卸掉，“哐当”一声，泥罐子撞在地面，来回晃了几下。
地面的雨很快积了一小滩水，水滴飞溅到了女孩儿精致的皮鞋和白袜子上，与斑驳黑灰的地面格格不入，与这个朴素甚至可以称得上贫穷的家格格不入。
男人终于回头，他声音大了几分：“你干什么活？生来就不是干活的料。”他背光的脸上五官轮廓明显，眼窝凹陷，皮肤粗糙。
女孩儿扶正罐子，抬起头来。即便在如此昏暗的雨天，她的肌肤也白的发光，只可惜明媚的双眸里布满郁色。
“那我要怎么办？”她提高音量，从昨天到今天，她已经遭受了父亲冷暴力整整一天，“你不能这么对我，神不能这么对我！”
“希明！低声些！”中年女子抹着泪从里屋出来，“神会听见。”
“神会听见？不，神从来听不见我说的话，神从来看不见我的努力！我每日祈祷，每日滋养身体、洗涤心灵，甚至连明目神的历史我都是区里学的最好的那一个，神凭什么不要我？！”
中年女子一把搂住希明，带着哭腔道：“是妈妈没用，买不起皓粉……竟帮不上你。”
一个小男孩偷偷从里屋的门缝中向外看，看到妈妈和姐姐都哭了，他冲出来抱住母亲大腿：“姐姐不要哭！妈妈不要哭！”另一个高一些的男孩儿紧随其后。
这动静吵醒了里屋床上的小婴儿，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可是此刻连母亲都没有分出一点心思给它。
父亲从门口走进来，他站定，脸上全是无声的痛苦，他们家彻底被神抛弃了。
伴随一声惊雷，雨下得越来越大，一家人不得已跨进希明的房间避雨。
这是一间明亮的、宽敞的、芬芳的房间。外屋断电，里面却有明亮的灯光，电子监控仪时刻监控室内的温度和湿度，床品和家具虽然不成套，但整洁、考究，看出来布置的人和使用的人都花了很大心思维护。即便这幢小平房的大部分墙面都在脱皮发霉，这个房间却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地板是实木的，墙体是高级涂层刷过的，隔热保温还隔音，外面的雨声几乎听不见。
一块两米见方的穿衣镜照出了几人狼狈的身影。
九岁的男孩子看着镜子里黑黢黢的自己惊呆了，父母和姐姐从来不允许他进入这个房间，他低头看自己黑乎乎的脚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小脚印，忽然觉得局促，他蜷起脚趾，仰头道：“妈妈，我还是出去吧。”
以前下酸雨的时候，他都没敢来姐姐房间躲。
十四岁的男孩儿制止了弟弟：“没关系。”他看了一眼姐姐，“姐姐不是神之子了。”
“啪！”男孩瘦黑的脸上顿时浮现五个指印。
“爸！”他不可置信。
男人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发出来，他咬着牙道：“胜负未定，还有机会。你懂个屁。”
“爸爸？”希明无所谓弟弟崇明挨打，她的眸子瞬间亮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崇明觉得父亲是在安慰姐姐，可是他凭什么要挨打，他只是说了实话。于是崇明梗着脖子不服道：“昨晚婶子来家里，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崇明至今也没有自己的房间，睡觉却只能挤在父母房间里隔出的杂物间，也因此听到了婶子与母亲的谈话。
在父亲的下一个巴掌落下前，崇明一鼓作气道：“婶子说，她亲眼看见田二被神军护卫带走了，同行的还有玻璃城里身份尊贵的教养姑姑。”
田二是本区田家的二姑娘，名唤田丽。区里的人习惯称呼她为田二，因为她还有个姐姐田怡很出名。三年前她的姐姐没有被神选中，当天夜里便投了河。于是田家便少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明珠，田二姑娘本就是照着田怡的样子培养的，田怡死后田家所有的资源则归田二所有。
田二长得标致，再加上被小有财力的田家托举，自然是本届神之子的热门候选人。
崇明的话并没有在几人当中激起什么水花，毕竟消息早在昨天上午就传遍了全区。虽然在神之子正式“飞升”之前官方不会有明确的新闻发布，一些不入流的媒体总有渠道拍到照片或视频。
更何况希明同为热门候选人，她对有关神之子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十分敏感。这两个月希明已经频频接受媒体采访，赫然成为了二百三十六区的明星，甚至相隔万里的跨海区都专门派人来采访她，只因为她是百年难遇的“黑马”。
在如此贫穷的家，如此资源匮乏的区，怎么会有人拥有宝蓝色的眼眸和指甲？众所周知，只有体内皓浓度足够高的人才能够拥有这样的身体特征，这在蓝星是常识。
在众人以为希明将成为二百三十六区的神之子时，田丽却被神军护卫队带走了。
每年、每区都会有一名神之子，蓝星共有二百四十八个区，被选中二百四十八人被带入玻璃城，在接受飞升仪式后，被明目神的侍者接走，从此便飞离人间，去往神的身边。
神之子们的直系亲属将会被授予神力徽章，除了拥有花不完的蓝星货币外，还将受到所有人的尊敬。甚至每年都有机会被抽中参加联邦明目神朝拜会，亲自去位于中央一区的明目殿朝拜。
“姐，我也盼着你被带走，可谁知道，神还是选了田丽。我用望远镜远远地看过田丽，她的眼睛分明是淡蓝色，根本比不过你。”崇明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姐姐，开始愧疚自己刚刚因为嫉妒和愤怒而口不择言。
“雨小了，别弄脏地板，我们出去聊。”父亲打开门。
雨声、雷声、水滴入罐声变得清晰，雨明明越下越大。希明和崇明立刻意识到父亲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被姐姐房间的监控设备捕捉到。几人交换了眼色出了卧室，重新回到破旧的客厅，并将门合上。
希和将鞋袜脱下，宝蓝色的指甲在水泥地面上格外显眼，不过此刻她也顾不上维持精致的姿态。
父亲望着门外的雨幕，看着面前头发湿漉漉可怜落败的女儿，盯着她的蓝眼睛，道：“神会眷顾你。你相信神能感知到蓝星的一切吗？”
希和点头：“我信。神为天地带来光辉，它无处不在，皓物质便是它滋润万物的证据。”
弟弟崇明早已将教科书上的知识背的滚瓜烂熟，他补充道：“皓是血液和□□□□的关键元素，没有皓，万物生灵将不复存在。”
父亲点点头：“希明体内皓物质浓度很高，眼睛和指甲那么蓝，很像你们的一位祖姑奶奶。”
他闭上眼，回忆道：“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那是他的姑姑。我爷爷小时候，蓝星还没有联邦，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彼时他们住在北方，就是现在的二十八区所在地。那里矿产资源贫瘠，山川环绕，祸兮福所倚，也因此这个山坳里的村民免于外界纷争。有一天傍晚，姑姑正带自己的小侄子在山脚玩，忽然天空出现一只幽蓝的大眼睛，它发出柔的光芒，眼睛一睁一闭之间，姑姑不见了，只留下小侄子沉沉睡去。被大人找到时，小侄子在山脚的麦垛上睡得正香，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结果没想到，大人们找了两天两夜，姑姑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凭空消失了。”
“小侄子就是我的爷爷，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明目神现世显灵。”提到明目神，父亲眼里满是敬畏。他是科技大倒退时代出生的那一批人，教科书里的人工智能知识全都被换成了明目神史料，可再生能源与矿产资源的介绍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任何有关皓物质的知识。
皓并不在元素周期表内，它无法被现有知识推演，就像是凭空出现的。自从百年前科学家从人的血液中正式分离出皓，蓝星便掀起了一场大革命，这不仅仅是科技革命，更是文化革命。因为皓的发现，人类的科学体系被推翻，人类的历史被纠正与改写，人们认识到了明目神的存在以及它对人类世界的救赎。在希明和崇明这一代，人们对明目神的崇拜达到了新的高峰。
“爸爸，你是想说，护卫队说了不算，明目神想要谁，会亲自带走谁，是吗？”崇明激动道。
“嗯。”父亲点点头，“明目神是古老的神，神军护卫队则是联邦成立后才建立，神的旨意岂是联邦护卫队能揣测的？只要没有飞升，希明就还有机会。”
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对，你们想起来了没有，偶尔有几个人飞升失败，被神退回来，然后被玻璃城遣返回家。”
“我记得。”七岁的启明小声道，“蓝桥的哥哥就被送回来了。”蓝桥是二百三十六区贵族旁支，她有个不知道隔了多少层的表哥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公子，因为飞升失败而被家族除名，后来被社区保障中心接纳。
“飞升仪式在两天后的傍晚。”希明喃喃道，“我还有机会。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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