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早上好啊,宋大律师!难得这个点在工位上看到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段轻快的女声伴着清晨的光线,唤起了宋枭的头,他从一堆文件中看到声音的主人,何意。
何意留着一头干练的齐肩短发,着修身得体的正装短裙,踩着短高跟哒哒哒走到宋枭正前方的工位,轻快地把印着大logo的包往桌子上一放,笑盈盈盯着宋枭——这个时时刻刻想着摸鱼的小人精,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第一次比她还来的早。
任谁一看何意的外表,都相信她是一个成熟的精英女律师。在宋枭眼里,她那双戴细框眼镜的丹凤眼简直就是法学院那群爱打辩论的女生共用的眼睛,尤其是日常正装打扮和妆容,更是在金融、律政圈子里查重率百分之八十五。宋枭讨厌这个圈子的一大原因,就是大家都会不知不觉地趋同,刻板化这个职业给人的印象,打工人也不知不觉在这场大型职业包装中,失去自我,成为一颗没有灵魂的螺丝钉。就像他入职才一年,早就把那什么“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显时特告死”抛之脑后,每天西装革履在写字楼的落地窗格子间里,批量填写百度抄来的法律意见书。宋枭曾经问过何意,她这么洒脱的人,怎么打扮也那么俗气,不搞活泼一点。何意立马笑着回答:“如果我想把客户吓走的话。”
看到何意,宋枭开始大倒苦水,在这个律所,何女士是自己唯一能说真心话的人,“你猜董大磊那个不要脸的,甩给我一个什么活?刑事法律援助!”宋枭没心思和何意说什么早上好,他必须找个出口发发牢骚,抒发从昨天到现在心中压制不住的烦闷。
“代理律师挂着老董的名字,他完全撒手不管,让我一个新人跑看守所搞会见。”宋枭侧身一转,把身子转向何意,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换一口气,左手揉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不等回话,自顾自说起来“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我想着法援去就去呗,给他当牛马使唤一年了,也不差这一回,看了看卷,觉得也就是一个小案子,事实简单、证据确凿、程序正当、法律适用准确,那我过去就想着看看能不能诉讼争取点权益,拉拉刑期,结果你猜怎么着?”宋枭拍了拍身边的一摞半米高的档案袋和A4纸,摇摇头,睁大了眼睛,向他示意昨晚一晚的成果,被肤色明晃晃衬出来的黑眼圈和打结的头发显示出他的疲惫。何意看了觉得好笑,原来这小子不是早到,是根本没回。她没说话,想先等他先说完,挑了挑眉毛,身子往桌子上靠了靠,示意宋枭继续。
宋枭双手在桌上一拍:“呵!结果昨天和当事人会见,那小孩儿劈里啪啦说了一堆卷上没有的,我当时一听就感觉不妙,案情根本不是我刚开始想的那么回事。”
“这案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昨天在看守所觉得应该要争取检察院不起诉,或者至少是个正当防卫,回来一查,哦豁,为了整理辩护方案,彻底重学《刑事诉讼法》,从侦查到未成年人特殊程序到故意伤害法律适用,弄一晚上搞到现在。”宋枭生无可恋地看向何意,好像在告诉他,我不过是一个月薪三千的工具人,怎么刚拿上证,就给我上这么大压力,我不要加班,我要自由。当然,这是心里的话,他没说,何意倒是一笑,看的门清。
“说完啦?刑事案子多有意思,你不是一直念叨找不到律师职业的成就感吗?是不是被老董听到了?这不,送给你一个案子涨涨成就感。”何意看他说完了,对着宋枭摇摇头,语气是同情可怜,嘴角的弧线和压不住的苹果肌却是极尽幸灾乐祸。何意转过身去,哗啦,把小西装外套一脱挂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拍了拍手,把电脑打开。“你要不回去睡一觉吧,一时半会儿也推进不了,等董大磊问到你再说。”何意知道多说无益,每个律所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卖惨可不会换来老板的同情,只会让资本家觉得你不够努力、没有能力,同伴之间抱团取暖的发发牢骚之后,养好身体打硬仗才是要紧事。
宋枭和何意相识于一个下雨的秋日。宋枭在北京毕业后,考公失利加之找工作连连碰壁,终于选择十一长假灰溜溜的逃回家乡,然后顺着他爸爸的人脉,介绍进了一家本地还算出名的律师事务所。他原想着回到家乡做个小律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赚够自己能花的就够了,可不曾想进入律所才是噩梦的开始。
入职的第一天,人力领着西装革履小心翼翼的宋枭认了一圈同事后,把他带到何意的工位前,告诉宋枭,主管合伙人董大磊出差了今天见不到,他安排了宋枭先帮着何意处理手上工作。两人一对视,宋枭就立即感觉到了对面散发出的强烈的工作热情和精英气质,双方互作自我介绍,何意没工夫闲聊,甩给宋枭一个公司名称,让他做股权穿刺,要求下午把图给她。
于是,战战兢兢回到工位,宋枭看着窗外的雨发呆,心里不是滋味。他的脑子就像路面上被雨打湿的泥土,完全一团浆糊,他想去问问何意什么是股权穿刺,图又用什么软件画,可是他看见何意劈里啪啦地打着字的状态,也不敢去打扰。就这样,宋枭对着百度的指引,在下班前交上去了一坨狗屎。何意阅后立马翻了一个白眼,也明白了这位北京某政法高校高材生的实务水平,沉默着摆手把他打发走了。宋枭刚出去没两步,何意在后面大喊:“还真走啊?来看怎么做。”
后来,宋枭一有不懂的东西,就厚着脸皮去问何意。当然也不是白问,宋枭自然也懂点人情世故,今天带杯咖啡,明天送点水果,到手的月薪全部交了房租和学费。一来二去,两位同事也成了饭搭子和八卦朋友。如果说宋枭离开律所以后,第一件要干什么事,那就是马上清除电脑上和何意的微信聊天记录。
对于何意来说,她太明白新人宋枭内心这种无奈和焦虑。法学院的授课根本没有教一个学生如何在律所快速上手工作。她看着宋枭,就像看到了当年拿着三千块钱天天被董大磊使唤来去的自己,那个时候一份代理意见都能被骂着来回改十几遍。宋枭还算聪明,找到了她心地善良的何意,而且一来二去还把自己哄得挺开心,更重要的是,宋枭这人没有那些油滑男律师的小聪明劲,更不会死装,什么情绪都写在他那白净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像是从哪个小狐狸那偷来的,很机灵,沟通愉快顺畅,教他也算是调剂枯燥的写字楼生活了。
今天,宋枭又得麻烦何意了,他还不能回去补觉,好不容易把老师等来了,那不得逮住机会问明白。宋枭随手抄起桌上的资料,站起身,来到何意面前,何意恰好端起一杯水往嘴里送,宋枭一声“何姐~”,这口水差点就喷到宋律师的脸上。
写字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落地窗前,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开始堵成一条线,阳光穿过,有人把帘子顺势拉下,忙碌悄悄占据正阳律师事务所。“你这案子就得是这样,赶快去公安局告诉情况,讨论补充侦查,然后到检察院说明你的想法。宋大律师,这可关乎一个人的未来啊!你可别出岔子!”何意在纸上圈圈点点,分析完案件义正言辞地正告宋枭,周围人纷纷侧目。“好了好了。”宋枭缝纫机似地点着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补个觉。忽然,他手一停,看到卷宗上梁轻云的照片——那张脸和昨天见到的一样瘦削帅气,看守所少年告别时的侧脸浮现在宋枭的脑海,“小子,遇到我这个负责任的律师,真是你的幸运。”可惜,这句自夸自擂没被何意听到。
回去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宋枭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一个身材高瘦的男生抓住手,一同沉在海里,宋枭拼命地向上爬去,他扒拉着水花,可是身子不升反降,男子的手上有一股强大的牵引力拽住他沉得越来越深,两人都大张着嘴喊叫,没有声音发出,蓝色的水流动着过渡成黑色搅动成漩涡,当两个人都被吞噬得那一刻,宋枭惊醒了。他坐起身,发觉空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关上了,窗外有蝉鸣一声一声,房间里是昏黄的,他想起梦里抓住他的手的男生是梁轻云。
如果说律师职业对当前的宋枭来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工作地点很自由。拥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他的工位。因此,只要宋枭把活完成,不管他人在哪,无人过问。昨晚加班理思路通宵,今天睡到下午才溜到工位的时候,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早上不在。
刚坐下,一双白皙的手就把一杯星巴克放在自己面前,顺着手向上看去,熟悉的丹凤眼。宋枭佩服何意,什么时候妆容和衣服都能那么整齐,一双手天天打字也还是那么细腻。口中那句“谢啦”还没吐出来,“缓过来啦?”率先抵达宋枭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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