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这个案子有两个突破口。”
“首先，先去申请公安那边补充侦查。根据我和当事人梁轻云会见的谈论，我发现卷内笔录所称的‘这场打斗源自当事人和被害人王平约定的一场斗殴’，该事实是毫无根据的。不过，案件到这个阶段，要求重新笔录应该没有可能，同时也不能完全排除当事人有没有撒谎。所以，我觉得作为法援律师，可以先试着要求补充侦查，至少调取一下聊天记录等信息。我前晚上也检索了下，补充侦查的内容可以作为相反证据，排除刑事卷中的笔录供述，如果真的到起诉开庭那个阶段，是对我方有利的。”
“其次，无论怎么看，从主观要件上，梁轻云都没有要伤害王平的故意；客观要件而言，更没有侵犯作为公共秩序的法益，王平带人和梁轻云在理发店打起来，就是一场偶遇、意外。检察院要想从故意伤害罪或者寻衅滋事罪提起公诉，完全站不住脚。作为未成年人案件，应该更要落实少捕慎诉慎押的司法政策……”
“行了，行了，我听明白了。”董大磊在办公室一手端着茶，一手点着鼠标，埋在一堆证书奖杯后面听着宋枭的汇报。宋枭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董大磊头顶漫反射来的灯光，虽然心窝子里很烦他，但是表面上是一点不能表现出来。今天这个汇报宋枭提前准备得扎扎实实，还异想天开会不会被董资本家夸专业水平。他的语气毕恭毕敬，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一一二二，还没发挥完，被这秃顶大叔咂一口茶叶抬头眯着小眼睛打断了。
“联系上什么监护人了吗？”董大磊慢悠悠吐出来一句。
“呃，没有。电话打不通，警方也联系不上。”
“嗯。”董大磊这个嗯脱了一个八拍，眼珠子顺便也随之转了一圈。这个表情反应，不言自明，如果宋枭肚子里也有眼睛，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已经跟着翻了好几个白眼。
每年每个律所都会承担一定的法律援助案件指标，由司法局下发到律协又分到每个所。这类的案件，律所自然是不敢不接，毕竟上面一声令下，你下年都可能开不了张。但法援又赚不到什么钱，律协多多少少发点，对于小打小闹小律师来说倒也客观，对董大磊这种看惯了巨额标的的老油条，自然看不上。
董大磊还没把辩护方案听完就着急着问监护人，明摆着就是打起了从监护人那里捞钱的主意。
“小宋啊，你好像已经拿到证了是吧，前几天忙忘了，这两天我给人力讲一下，该把职级升上去就升，也给你点更有难度的做做。至于这个伤害还是斗殴，你全权看着负责。”董大磊把茶喝光，吐了一口茶叶，轻轻把杯子放到桌上，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合伙人办公室光线极佳，两边墙都是外立面落地窗，亮堂堂地让人找不到阴暗的角落。董大磊说完这番话，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杯子落桌那一刻有陶瓷的声音清脆而调皮，提醒着宋枭可以离开了。
宋枭来的时候信心满满，现在已经泄气地无心回答。董大磊不在意他做了什么努力，作为合伙人，心里只有一本账。“好吧。”宋枭觉得应该多说点什么，但实在是说不出来。他回了一个假惺惺的笑，像是很开心听到老板的加薪决定。他关门退出看见何意看向他的关切，吐吐舌头，摇摇头。
宋枭决定再去会见一次梁轻云。
夏天从写字楼里走出来是一场折磨。似乎市中心的大厦为了让每一个工作者用正装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打造出金玉其外的高端形象，都会把楼里空调冷气开得十足，让穿短袖这种异类着装的人冻个半死。宋枭走出大楼，心里从郁闷生出一道火气。
宋枭想不清楚见梁轻云干嘛，或许是想逃离那个格子间，或许是想把方案说给他听听，或许是想试探他有没有说谎，又或许就是再看看年轻人的脸洗洗反光的油……
宋枭回忆起本科的时候上行政法，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法律对公权力有这么多条条框框。模拟法庭上唾沫横飞的那一刻，他体会到对一个普通人，法律是可以对抗阶级、对抗财势、对抗身份的武器。那时他朦朦胧胧地感受法学的力量，想着学这个就算不去做法官律师，懂点文明保护自己的书袋子也挺好。可是，当他真的步入社会，才发现律师都不能用劳动法自救，更不能自由地救人，他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法律职业资格证书变成了他步入修罗场的入场券。
到底是什么把法律援助架空了呢？宋枭下楼的时候想，开车去的路上想。他问何意：“接下来我这个案子要做到什么程度？”何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心无愧咯。”
问心无愧。宋枭撇了眼邮箱里三封未读邮件，顶上的那条主题是董大磊抄送来的亚峰有限责任公司知识产权尽职调查项目……他没看完，拿着车钥匙下了楼。
松南市看守所还是那么安静地隐藏在城市地郊区。铁皮门口的杨树被车门关上的动静震地晃晃叶子，像是在向宋枭重逢招手，那块牌匾依旧庄重无言。高墙内的梁轻云左眼皮跳了跳，下一秒，狱警就找到了他。
两个人再次相见，这次梁轻云率先礼貌笑了笑，舌头在上嘴唇上快速舔了一下，“这么快就来了，大律师。”然后自己先坐下。
准备过开场白，可是听到这话，宋枭还是接不上来。胡乱“嗯”了一声，他也坐下，放好包、笔记本、案件材料，抬头看见那双单眼皮的桀骜眼睛，微微扬着眼角的弧度看着自己——好似在试图看穿宋枭的想法，又好似在思考对方这次来的目的。宋枭刚要开口，梁轻云一句话又让他无语，“领带有点帅哦。”
无聊。
当然，如果不是律师和嫌疑人的关系，宋枭肯定会回一句：“谢谢，你也很帅。”
鸟雀飞过，啾了几声扑棱着钻进树冠，留下一阵树叶窸窣。看守所的会见室很逼仄，宋枭和梁轻云两个大汉就已经占去了一半的空间，一扇小门，一扇小窗，站守监督的狱警，四四方方的小空间里隐藏着命运转动的波涛汹涌。
宋枭清了清嗓子，没有任何语气地讲完了他接下来准备做的工作，最后表示希望梁轻云再回忆回忆，是否有什么关键信息被遗漏。
“啧。”梁轻云想拍手鼓掌，发现因为会见被戴上了手铐，只好作罢，对着宋枭比了个大拇指。第一次见到宋枭的时候，他是真不相信还有援助律师来义务帮他，以为是王平那边搞来的人来套话，明里暗里把王平骂了一顿，也没有给宋枭什么好态度——刻意强化了不良少年那套，希望他自己灰溜溜走掉。
没想到没过几天又见到了宋枭，听完这一大通分析后，虽然以现在梁轻云这个脑子无法反应过来什么故意过失，什么正当防卫，他只明白了宋枭好像真的有在帮他，一时间心里生出五分敬佩五分愧疚——居然有什么都不图的援助律师。
“事实就是这样。我梁轻云别的不说，吐出来的每个字真实性绝对保证。王平那王八蛋惹事成性，你去我那学校随便问问都知道，实在不行你问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吴可……吴可昕！”
“王平仗着他爹是学校的领导，可没少犯事。虽然我也惹事，但我俩绝不是一路人，我那天是有点生气，但没想着往他脸上剌这么长一道口子。打起来的动静你也知道，根本分不清眼前是谁了，我好像推了他一下，再听到惨叫的时候，王平就捂着脸，满手血了。”
梁轻云逐渐放下防备，絮絮叨叨又给宋枭补充起了当天的细节。宋枭边听边记，他很愿意以梁轻云所言全部为真来分析可能的辩护思路，涵摄法条与事实的时候，他默认梁轻云没有说谎。而且，宋枭有一点点的小得意，梁轻云说的话比上次多多了，在他看来，这是他的努力赢得了不良少年的认可。
看宋枭若有所思，对着记录本圈圈划划没有再问什么，梁轻云也自觉地闭上了嘴。空间里仅仅安静了一分钟，梁轻云看了看宋枭，忍不住了，“喂，记个电话。”
宋枭还没反应明白，对面一串数字就吐了过来，宋枭连忙记下。
看出宋枭的疑惑，梁轻云狡猾一笑：“你回去之后，打过去自然就明白了。”
宋枭感觉今天的松南看守所没那么热，起码身上的衬衫还没被汗水黏住。
离开时刻，梁轻云又是那套告别动作，说了句“靠你咯。”就被带走。少年的喉结上下活动，短短的头发，修长的脖子，故作帅气地步姿，看在眼里，宋枭想起了董大磊的那句“你负责吧。”两个人都指靠他了，但是一个让他感到被信任，被需要；一个让他感到冷漠虚伪，惺惺作态。忽然，宋枭发觉这次想起董大磊的那一霎，他没有顺着升起烦躁的情绪。他晃晃头，看着一摇一摇离开的梁轻云，念念自语：好哦。
期待读者评论啊阿啊阿啊阿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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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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