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周的酷暑是在闷着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随时炸开的雨。很幸运,短短十分钟内从零星的三两点到滂沱倾泻,浓云情绪宣泄之时,宋枭正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对着手机发呆。耳机里的鼓点轻快,直到一阵雷一道电打窗外经过,他才侧头发现,外面已经是大雨瓢泼。
松南市三面环山,年年一到七月末八月初,就必然历经“蒸桑拿”和“天空漏个大洞”两个气候阶段,先是把水汽都积聚在空气里,然后伴着狂风,越过一个临界点,砸落所有的水珠。宋枭看着窗外慌忙跑路躲雨的路人,看见横飞的树枝和塑料袋,意识到松南又到了不安分的时季。他在床上翻滚了两圈,忽然发觉有丝闷,想了想要不要把窗户打开把窗纱拉上,可看到楼下积起的水坑里劈里啪啦的雨点,还是作罢。摘掉耳机,按灭手机,坐在床上,宋枭静静看着窗外的雨,不止雨——还有摇晃的树、扬起的沙、被石子激起的汽车闪光灯,总之,雨天里的一切。
宋枭喜欢下雨天,和他的妈妈有关。
没有那么多狗血的剧情,宋枭单亲的原因很简单,母亲在他六岁那年去世了。
那是个炎热的下午,宋枭背着小书包排着队走出校门。没有在熟悉的位置看到那个来接自己的熟悉身影,于是小宋枭流着汗,迈着小步子在校门口寻找,倏尔看见公路边围起的一道人墙。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指引着他往人墙方向走去,他一步一步往最前方挤,借助小身子不断扎进前面一层的空隙,直到看见母亲的身影恰好被台上救护车。烈日之下,路上的那摊血迹那么醒目,在光线下,在树叶下,这抹红出现的不合时宜,狠狠扯动小宋枭的神经,那是他第一次拥有意外、恐惧、惊愕等一系列情绪。宋枭记不得有没有哭喊,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应该用什么表情和言语去接受母亲离世这件事。关于那天,他能记住的最深的感触除了情绪之外,就是下午的烈日、灼热的阳光、闪着血迹的公柏油路、医院里来来往往的脚步——那是他讨厌大晴天的开始。
所以宋枭习惯性地逃避太阳,逃避阳光直射,不喜欢一切阳光下开得娇艳的花。
红霞照映着钩钩云五彩斑斓,引得一群人在落地窗前拍照。宋枭从看守所回来,在工位坐下,面无表情地打开电脑。凌晨一点,知识产权尽调方案被发往董大磊和顾客的邮箱;凌晨三点,宋枭完成了申请人民检察院收集证据的书面申请撰写;凌晨四点,宋枭到出租屋躺下,一觉睡到十一点,看到窗外浓云密布,他决定不去工位。如果董大磊问到,他可以编很多理由:在看守所会见,在公安查看证据,在检察院递交材料。
宋枭还在观雨神游,雷声和手机铃声同时响起。宋枭连滚带爬地拿起接通,那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听说你拿到证了,恭喜啊,枭枭。”是宋枭的爸爸。他的消息还挺灵通。
“嗯。一年实习期一过,通过律协的考核就拿到了。”
“好。”
电话两端一阵短暂的沉默。
“钱还够用吧,不够随时说。”
“还够。”
“其实你也可以随时回家住,通勤远是远了点。”
“这个再看吧,等我手头工作轻松了,我想想。”
“嗯。”
宋枭想说没什么事就挂了,可一抬头瞟到了窗上雨滴噼噼啪啪扣出的一滩滩水花。
“最近天气不太好,嗯…记得关好门窗,少在外面待。”
“啊…你也是。”
可以听出宋枭爸爸语气变得些许局促,然后是难掩的欣喜。爸爸嘴笨,宋枭从小到大也没怎么听到过情感丰富的表达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极力劝儿子在选专业的时候选择了需要强大口才的法学。宋枭有时候想想觉得不可思议,他由此推演出一则自己的人生信条,就是人不能总是想着获取自己没有的东西,或者挑战一看就是能力范围之外的事以满足自我,安于现状才是稳稳的幸福。当然,这个观点后来被何意称为谬论,她认为此类想法完全是阻遏自我提升的毒鸡汤。
草草结束对话,宋枭终于决定从床上起来,给自己做点吃食。母亲的早早离开让宋枭从小就变得独立,他六年级就开始学着自己做饭,初中以后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他那个嘴笨的爹在政府机关做基层公务员,每天早出晚归,经常又被单位临时一个电话喊走加班,宋枭不得不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对于宋枭来说,很早就没有了家的概念。
午饭是蒜苔炒肉和蔬菜沙拉,后者的制作理念是清除冰箱的残余。宋枭炒菜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他把工作全部理了一遍,可就是想不起来,他甚至想问问何意是不是董大磊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安排被自己翻白眼忽略掉了。直到吃饭的时候,拿起手机,一道火花在他脑海闪过。
“喂,记个电话。”梁轻云的声音,梁轻云的脸,在昨天埋进宋枭的脑海,此刻忽然发芽绽开了。
闲着也是闲着,加个班吧,不对,应该说是居家正式上班。宋枭把筷子一放,还没动口,准备先把梁轻云那小子卖的关子搞清楚。胡乱翻出昨天会见时做记录的笔记本,一串号码拨通,嘀嘀嘀嘀。
无人接听。宋枭又想起梁轻云第一次就不愿意再讲一遍案情的讪讪表情,捏了捏拳头,发出关节活动的声响,然而刚准备拿起筷子吃饭。手机响了。
“臭小子,不是不让你打这个电话吗,有事快说。”一阵风风火火的女声,听年龄不是很大,但也不是很小,声音周围有气流杂音,像是在室外,也可能是在开车。
“呃……你好?我是,我是梁轻云的代理人,他,让我来联系您。”宋枭小心翼翼的开口。
对面听见这话,停顿片刻,“什么代理人?轻云人呢?”
宋枭听女人声音有些关切,即使不清楚对方身份,也打算开诚布公,如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就让他梁轻云这小子自作自受吧。接着宋枭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简要透露了下梁轻云目前的情况。
“什么?!律师,不是,你稍等。”女人显然没想到梁轻云出了这么大事,语气从刚才的“你快说”转成了“等一下你和我慢慢说”。宋枭听到一阵急促的刹车声,随之电话那端慌张的女声响起:“不好意思,我刚才在开车。我是梁轻云的妈妈,您能把情况再详细讲讲吗?”
妈妈二字入耳,宋枭心想果然,他没猜错。宋枭在电话这端,看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雨,整理了下思路,一五一十地转告了梁轻云现在的处境。
梁轻云的妈妈常年住在国外,离婚以后一个人拉扯梁轻云进入高中,然后只身前往海外做生意,最近些年几乎月月两地跑。梁轻云每个月会收到梁妈打来的钱,自己经营自己的学业和生活。梁家早年做生意失败,为了躲追款的人,梁妈妈一直有两个手机号,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即使近几年生意规模越做越大,欠款早已还清,梁妈妈也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只不过两个手机号转为分别联络着前后两段社会关系和生意往来。一个半月前,国内之前使用的那个手机出了点问题,换卡又得回国,梁妈懒得处理,所以任谁也联系不上她,这也是为什么梁轻云已经关进去一个月了,梁妈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谁也没想到,宋枭会和这串陌生电话打一个小时,那盘蒜苔炒肉早就凉透,肉质换了颜色,蒜苔看起来硬邦邦,宋枭也没了吃饭的心情,匆忙扒了两口。
电话里,梁妈百般拜托宋枭一定要帮帮轻云,反复强调轻云是个好孩子,虽然看着不怎么守规矩,但绝对做不出这种犯罪的事。梁妈乞求宋枭随时和她联系最新进展,这两天她安置好手头的事就回国,只要宋枭用尽全力,开什么价格她都接受。宋枭连忙和她解释了自己援助律师的公益属性,承诺肯定会想方设法维护梁轻云的权益。至于其他的,梁妈也不必着急,孩子目前很好,案子也还有希望。
在妈妈面前孩子都是善良无辜的,即使是女强人,孩子也是他的软肋,宋枭挂上电话不知怎么冒出了这个想法。可惜他也无从验证,更无从体会。此时,他也算是摸清楚梁轻云给他这串号码时,为何表情神秘兮兮。
该忙起来咯。宋枭发现窗外的雨已经没有父亲来电话时那么激烈。狂风变成微风,浓云变成阴云,行道的水不再快速流动,滩滩积水也有了涟漪。
宋枭伸了个大懒腰,不知道从哪注入了一股活力,隐约燃起了一丝斗志。快速收拾完碗筷,抄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宋枭决定到工位上推进梁轻云的案子。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思考起梁轻云有点和自己相似的成长背景,比照他那张冷峻的脸,猜想他那强人妈妈会长什么样。
但是忽然,宋枭停住了下楼梯的双脚,右手往脑门一拍,面色狰狞。
“糟糕,刚刚打了一小时国际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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