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萧憬下意识舔了下嘴唇,懵道:“什么?”
陈谕修定定地瞧了半晌,那紫红色的唇半张着,又衬上那双无辜极了的大眼睛,心中回神。
他垂眸看见榻上的果碟,才回味出其中缘由。
桑葚汁水染色,将萧憬本就红润的嘴唇渡染上一层紫色。
他果断撒开手,动作不甚温柔。
“没什么。”陈谕修冷道,事不关己似的走到一旁坐下。
萧憬心中奇怪,用手擦了擦嘴唇,才瞧见自己指尖上也染了红色,又是一阵窘迫。
他悄悄在龙袍上擦了擦手,这回自己岔开了话头:
“韩易之有恃无恐,杨晃又在暗处推波助澜,现下对赵德安也难以姑息,无论怎么都会打草惊蛇。”
萧憬将其中关窍细思一番,灵机一动,压低了声儿,问道:“先生,是否要提早行动了?”
王党内乱,互相攻讦陷害,此正是萧憬肃清朝堂的关键时刻。若此时按兵不动,下一次发作又不知该是何时。
陈谕修沉吟不语,心中仍在踌躇。如若从赵德安这一末节上掀起巨浪,势必要向上蔓延,到时候京城内人心惶惶,朝中大半王党的势力也会受到牵连。若能一锅端,倒是好事,可眼下他们还难以除去其根源——王义敬。
“此事……”陈谕修开口。
萧憬陡然瞧见斜照进屋内的人影儿,顺着瞧去,发觉竟然有人趴在墙后偷听。他突然打断道:“此事必须追查,涉案之人一个也不许放过,到时命三法司会同审理。”
萧憬眼睛瞪着陈谕修,瞥向门外,轻轻摇了摇头。
陈谕修神色一变,打量着萧憬的眼神,勾了勾唇,点头道:“谨遵陛下圣裁。”
这时气氛沉默下来,而那躲在墙根的人影儿却纹丝不动。
萧憬下了榻,慢慢悠悠往墙根儿走,眼见着与那人只有一墙之隔,抬手猛地一敲雕花黑木隔断。
啪的一声。
瓷片碎裂的声音登时炸开,往屋内飞进来,崩了满屋的碎瓷渣子。
“谁?!”萧憬提声怒喝。
李胜从后面跑出来,腿一软跪在地上。
陈谕修淡然倚坐在一旁,狭长冷冽的眼眸盯着那处,一声不响。他虽面无表情,却好整以暇地凝视着这位新天子,发作起来,还真有了帝王的样子。
“你在后头鬼鬼祟祟,听什么呢?”萧憬眼角一挑,凌厉的目光便直直飞去。
李胜霎时吓得满脑袋冷汗,嚷嚷着自己是无心之失,抬手就扇自己巴掌,直打了十几个才被喊住。
“打碎个茶盏,何至于这般自罚?”陈谕修冷不丁开口,气氛陡然冷下来。
李胜心中升起一丝希冀,目光向陈谕修投去。
萧憬心中正一阵郁闷,心说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好好惩治一番这些刁奴。他陈阁老可倒好,不咸不淡两句话,这事儿似乎就掀过去大半。
“是奴婢粗蠢,日后一定小心谨慎。”李胜大喜过望,才觉得自己得救。
转而陈谕修又不咸不淡来了句:“只是打碎茶具,罚俸也就罢了,若是窥探偷听可不只是掌嘴便能平的。”
李胜又脸一白,喉口被人堵住了似的,吱不出声了。
“陛下以为如何?”陈谕修抬眼,直视着萧憬的眸子。
作威作福。
萧憬心中浮现出这个词,忍不住要发笑,掐了把大腿,生生忍住了。
陈阁老竟然也有作威作福的一面,仅凭着自己是他萧憬唯一的帝师,便可以将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可萧憬身为九五至尊,见到臣子这般嚣张,怎么就生不起气来?
反而骄傲地昂头,活像一只花公鸡,语气愈发严厉:“是啊,朕是那般刻薄之人吗?打碎个茶盏何至于让你如此惊恐?”
李胜这次明白过来,自己掉进了他君臣二人的圈套,冷汗又流了一身。
若陈谕修不开口,他便可以借口当差不小心,想必萧憬再想追究,也会苍白无力,拿不住他的把柄。可让陈谕修这么一绕弯子,却成了他心中有鬼刻意为之,这着实令李胜心中连连惊叹,心道惹谁也不该惹这自小便是少年天才的陈谕修。
于是半真半假地洒了几滴眼泪,声泪俱下,“万岁爷明鉴,奴婢知道您与阁老在议事,在外踌躇不敢进,又心中有大事要秉,才不得已逗留了片刻。”
在宫中几十年的老宦官,跌跌撞撞才爬到掌印的位置,辩白的功力也当真不浅。
萧憬提了一口气在胸口,本还想再质问,余光瞥见陈谕修轻轻摇头,心中也知时机未到。
这才松了心中那口气,转而问道:“有什么事?”
李胜见似乎无事了,才哆哆嗦嗦直起腰,拭着冷汗,“回万岁爷,太后请您回宫一趟。”
倏地,萧憬浑身都冷透了。
……
住在西苑,许久不回宫,又有先生常常在侧相伴,倒真教萧憬忘却了自己是个什么出身。
天子的圣驾到临寿吉宫时,暮色初显,残余一抹刺目的血红。
萧憬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下,往宫内走时,禁不住在倒春寒的瑟瑟冷风中颤了颤。
他不笑不怒,不悲不喜,也不作声。
他将这般熟悉的景色一一过目,又抛诸脑后,收敛了一切情绪。唯一在萧憬心头萦绕了一圈的念头,竟然是若陈谕修知道他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悲喜不教人知,会不会很欣慰呢?
“陛下万岁。”寿吉宫的奴婢皆出来接驾,却唯独不见太后。
为首的洛栀姑姑迎了上来。
洛栀的容颜已逐渐苍老,却在眉眼间,仍能看到当年的光彩。她从容地上前行礼,待萧憬不乏亲切。
“陛下如今如此消瘦,太后若是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揪心。”她眼里闪出泪花。
这温软的口吻唤回了萧憬的昔日所感,他虚扶着洛栀,回驳道:“姑姑莫说这些,太后她怎么会知道呢?”随后狡黠一笑,顷刻便掠身过去,将一众人甩在身后。
“不许进来伺候,朕要与太后单独叙话。”
萧憬单弱的身姿独自踏入正厅,与之相交而错,从厅中磕磕绊绊跌出来的,是九岁的三皇子。
那年的天儿可真冷啊,河水都结了冻,树枝上无不是光秃秃的一派萧索凄凉。鸟禽尚知哺育幼子,而年幼的萧憬却似失怙又失恃的孤儿,投入了虎狼门下。
“君珩,你长大了该自立了,去贵妃宫中长长见识,也多与你父皇见见面。”
“君珩,娘对不起你,可是你弟弟才四岁,他去了……他去了会没命的。”
“你若不去,赵贵妃就会要我和君瑶的命,你忍心看着娘和你弟弟去死吗?”
九岁的萧憬懵懂又绝望地作别了寿吉宫,再踏进来时,已是身披黄袍,缨挂黄玉,俨然辞去了稚嫩与多情。
萧憬脚步极轻,一步一顿,徐徐迈向榻上绣花的女人。他站在几步远外,斜着身子,通身悠然淡定。
“给太后请安。”他一动未动,眼睛紧盯着女人。
方太后闻言一愣,绣花针扎破了手,血珠渗出来,染红了明黄的绣布。
“哎呀。”
她暗暗念叨一声,手足无措地扶了扶蒙眼的黑布带,偏了偏头,向萧憬的方向走来。
“君珩来了,君珩,”方太后呢喃着,挥舞着胳膊去摸,却一直摸不到萧憬的人影儿,“快起来,我的儿……”
她走上去两步,终于触碰到了萧憬柔滑的锦绸龙袍,才知道他根本没拜下去。
萧憬就这么定定地望着方太后,眼神冰冷得像打量着陌客。
方太后尴尬地讪笑了一下,胆怯地收回了手,“陛下快坐吧。”
萧憬垂着眸,冷得结霜的目光扫过方太后失落的脸庞,轻笑了一下,搀扶着她走回到榻上坐下,“太后这次非要朕过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快说吧。朕戌时便要回西苑了。”
他觑了觑太后身边的空座,自己远远走了几步,坐在了一侧小凳上。
方太后闻言锥心悲恸,可往事再难追忆,便只得强咽下所有委屈。她再拿起方才的绣布,其上除却一滴指尖血,只余绣得凌乱不堪的花样,辨不清楚形状。
“陛下春日来不是总腕疼?哀家就绣了一对护腕,你瞧瞧喜不喜欢?”
萧憬没去看绣样,反而是目光灼灼,盯着她朝向另一侧的身子,而手中的明黄色锦缎布料也朝着那莫须有的三皇子,热切招摇着。
“太后眼睛不好,何必要绣花?针工局多的是针线好的女官,不必劳烦太后挂心。”
萧憬腕疾发作最严重的时候,是在十五岁上。
幼时在赵贵妃宫中,装疯卖傻地唱了几年荒唐大戏,常常双手浸泡在河水中,为二哥摸鱼摸虾。到了后来便留下病根儿,寻来了最好的御医和天下闻名的神医,也再难痊愈。
他如今再瞧见这绣着不知什么花样的未成形护腕时,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太后如今要多享福,不要忧心费神,尤其是别为朕费神,朕经受不起。”萧憬冷声呛道。
方太后愣了一下,听见萧憬无情的嗓音从远处传来,慢吞吞挪回了身子,朝向萧憬。
“太后今日究竟有何事,痛快说吧,只要朕能办到,绝不需要太后的护腕作谢礼。”萧憬依旧口齿伶俐,酸痛的心在言语中逐渐麻木了。
他绝不相信,太后此行唤他前来是来叙什么母子深情,亦或是惦记他萧憬的腕伤。
果然,方太后放下了绣布,叹息一声,喉口发出苦涩的颤音。
“君瑶四月便要就藩,哀家心中实在不舍,可不可以……”
还没说完,萧憬便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火气如同扑在油上熊熊燃烧,“他已经年满十六,依大堇祖制理应前往藩地!蜀王萧忻也同年就藩,为何要独他一个例外?”
一股脑说出来,萧憬憋在心里的那股气终于撒了出来,可他却并没有轻松,脑海中浮现的,反而是萧悦笑着叫他哥的样子。
齐王萧悦,他萧憬的亲弟弟,天真稚气,没什么头脑,对他这个皇帝哥哥也毫无防备。
萧憬实在不该怨恨萧悦。
说到底,萧憬也不知自己怨恨的,究竟是剥夺了母亲疼爱的萧悦,还是狠心的母妃,如今的方太后。
可话到嘴边,萧憬从不怜惜任何一人:“这事没有转圜余地,朕不想再听到太后提起。”说罢,他撩袍起身,不顾方太后的呼唤便踏出了寿吉宫。
不及瞧一眼天边火红的云霞,孟韫就紧紧凑了上来,低声道:“万岁爷,齐王没带小厮侍卫,方才自个儿悄悄出宫去了。”
萧憬眼底逐渐浮起疑云,遮天盖日。
“他出宫做什么?”
新人作者单机码字ing,喜欢的宝宝点个收藏慢慢追!本周隔日更,下周准备开启日更!期待第一个评论的野生读者宝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护腕一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