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一号台风‘涅墨西斯’于昨日上午在菲律宾吕宋岛上空形成,预计于……”
来自南海的风拂过海平面,带着潮湿水汽一路吹入平原丘陵。
潞城市高级中学的门前三两成群的高中生们顶着青春洋溢的脸说笑。一头黑发的俊逸少年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骑行在大街小巷,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身手敏捷地下车上楼。
风继续吹,削弱、壮大,与其他气流汇合又分离,最终消散在高山大川前,吹散彩票店门前飘扬的红条幅。
条幅荡啊荡,挂在树梢,只等一股南风追来,送它直上云霄。
京市,凰山苑。
璩逐泓在爷爷奶奶家用过晚饭后,让司机将他送回了家中。
凰山苑是京市东三环内一处低调隐蔽的高档园区,主宣三百平米以上的独栋住宅,闹中取静。
这也是他们一家三口近几年的居所。
但不是他童年时的家。
从港岛回来后,璩家经历了兵荒马乱的一年,随后孙玉林落网,他们迎来了悲喜交加的消息。喜的是贵千还活着,悲的是人海茫茫、无处寻觅。
烟波浩渺信难求。
璩湘怡和丈夫傅谐心力交瘁,每每看到老宅中的儿童房和那些与女儿有关的东西,都难以抑制悲伤和绝望。
最后是璩逐泓的外公外婆从退休后长居的海滨城市回来。
璩老夫人看着心爱的长女憔悴的脸,叹息道:“触景伤情,你们搬出山外青山吧。”
山外青山是璩家老宅的名字,取自璩湘怡的太爷爷。那时候正值战火纷飞之际,太爷爷的儿女散落各地,有的去海外经商,有的投身保家卫国,他自认年老,将祖上的所有积蓄和家产变卖,换作黄金和医药,通过地下工作者捐给了镰刀和锤头。只留了京郊山顶一栋庄园,那是当年太爷爷送给太奶奶的新婚礼物。
此后经年许久,等到诸事安定,璩湘怡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又回到了那座庄园。太奶奶本就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学的是建筑和园林设计,但当时的环境没有他们发挥的空间,于是两人晚年的兴趣,就是将那座宅子推倒重建,取名“山外青山”。
“杭州有个楼外楼,这儿就要来个山外青山。”太爷爷戴着老花镜眯起眼,对着从前晋商深门大户的房子样式指指点点、嫌弃得很。
太奶奶就是杭州人,闻言失笑。
后来璩家人不成文的传统,就是继承家业的人一并继承山外青山。
璩湘怡看着窗外榕树下搭好的铁艺秋千,泪眼朦胧地点了头。
璩逐泓跟着爸妈一起搬离,也有十余年了。
还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英姿挺拔,五官俊秀,眉目中流露着淡漠和几分不易察觉的骄衿自持。
穿过打理得当的花园,三色堇拥着浅蓝色的绣球与德国鸢尾,风铃草、万寿菊并着蓝雪花和萱草簇簇盛开。推开木质栅栏,住家佣人已经打开了门,探出头来和他打招呼。
发丝整齐的阿姨精神饱满,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书包,问道:“先生太太在后院用餐,今天有老妇人托人运来的东星斑,说是野生的,逐泓要不要再吃点?”
璩湘怡的父母退休后常住在海滨,或在世界各地旅居,时不时寄一些当地特产回来。
“不了。”
璩逐泓有些洁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
走上楼梯,三楼左边是他的卧室,侧后方的小书房被他打通,设计成了一间影音室。
顶喷温热的水洗去一天的尘埃和疲倦。
璩逐泓揉搓着指尖的墨点,想起下午在爷爷奶奶家时的场景。
傅谐是中外闻名的大提琴表演艺术家,出身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傅爷爷是书法大家,一手行草出神入化,傅奶奶则在京市外语大学教授法语。
傅谐和璩湘怡结婚后,二老仍然住在大学校园配套的小区里,生活简单但温馨。
璩逐泓的爸妈正值事业巅峰,虽然挤出来的时间都留给了彼此和家庭,却依旧无法像寻常人一样事无巨细地参与孩子的每一个成长阶段。
璩逐泓时常在爷爷奶奶家过周末,爷爷教导他书法和美术鉴赏,他帮奶奶侍弄花草和苗圃。
今日下午,在他和奶奶一起给一株兰草分株的时候,璩湘怡的助理张怡萱上门拜访,带了二人给老人送的母亲节礼物。
璩湘怡和傅谐投其所好,选的是一株品相极佳的君子兰。
傅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让逐泓把兰花搬到后院去。
张助理是璩湘怡身边的首席助理之一,打理人际往来、经营各家关系,是璩氏十数年的老员工了,与傅家也是老相识,寒暄了几句后婉拒了傅奶奶的留饭,先行离开。
璩逐泓和奶奶一起拨弄着兰草的土,看着奶奶喜不自胜的样子,保持了沉默。
鬓发微白的老人注意到他许久没说话,唤了一声:“逐泓?不高兴?”
璩逐泓脱口而出:“没有。”
傅奶奶不赞同地看着他,他垂下眼帘,视线抚过兰草深绿色叶面下纤细的经络,开口道:“这些事都是助理在打理,他们……忙得很。”
傅奶奶轻轻剔去指甲间的泥土,面色不变:“心意到了就可以了。这些事还是要懂行的人做,要是真让你爸爸去挑,他能给我端一盆狗尾巴草回来。”
傅家三人各有所长。当年傅爷爷傅奶奶就傅谐的培养方向争论了好久。结果傅谐两边都没听,就是要拉琴,傅爷爷和傅奶奶也随他,只是嘴上时常调侃他是个锯木头的。
傅奶奶也知道,璩逐泓不是在意父母对自己的关心过少。她看着自己芝兰玉树般的孙子,手下拨土的动作不停。
青春期的小孩总会闹些别扭,但璩逐泓不同,他像一个标准的模版,敏而好学、待人友善,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别人家羡慕的好孩子,或许有些目下无尘的毛病,但比那些纨绔子弟不知道好了多少。
外人会说璩家好福气,下一代继承人稳稳当当、来日可期。
但傅奶奶能做的只有多带他接触大自然和新鲜空气,在植物的生长、盛放、枯萎中感受枯荣交替的规律。
……假如贵千还在。
傅奶奶的眼角渗出一滴晶莹的泪,她眨了眨眼,让它蒸发。
“给你妈准备礼物了吗?”
老人手脚灵活地端起灌溉瓶,调整着土壤的湿度。
“……有。”
“那就好,湘怡会很高兴的。”
“人跟人的关系是需要维护的,”傅奶奶语重心长,“亲缘不是爱的理由,你妈妈那个人很要强的。要是你不记得,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会难过的。”
“父母都是这样。孩子总会越来越忙,作为过来人,我们不要求你们花多少时间、用多少精力去准备,只要心里有这个念头,就满足了。”
傅奶奶抬头:“我们都很爱你,你知道吧?”
璩逐泓耳根红了,点头。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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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浴室出来,璩逐泓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坐在书桌前带上蓝光眼镜,打开电脑。
屏幕上几个英文页面一闪而过,璩逐泓轻点鼠标,切换页面,调出一篇行研报告精读。
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之一,一周精读一篇璩湘怡挑选出来的报告,交一篇心得体会给她。
璩逐泓没有层出不穷的家教老师、五花八门的培养计划,璩湘怡更愿意让他自由生长,她自己来熏陶小孩商业知识。
他们这样家庭的小孩,理财和规划是最重要的本领,不一定要多么精通细节,但至少要有评价他人工作成果的能力。
秒针滴答滴答,他没擦干的头发滴下几颗水珠,在棉麻布料上氤氲开来。
随手写了两笔,璩逐泓又开始走神。
书桌侧边靠着的一幅小画占地寥寥,存在感却越来越强。
璩逐泓的食指在鼠标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过了两分钟,下定决心起身。
沿着楼梯往下,家里安静得过分,听得见脚步击打红木楼梯的声音回响。
佣人都休息了,庞大的家居空间留给了三人。
俊秀的少年环视一圈,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看到了爸妈。
温文尔雅的男人和匀称优雅的女人依偎在一起,像过冬的小动物一样缩在软绵绵的沙发里,对着庭院里波光粼粼的池面聊天。
璩逐泓轻轻地笑了,随即端起画朝他们走去。
“逐泓,过来。”
傅谐朝他伸出手,一家三口凑在一起。
“母亲节礼物。”
璩湘怡惊讶地轻呼,甜甜一笑:“我就知道,我生的宝宝就是这么体贴细心。”
她的手指灵巧地拆开画框外的包装纸,露出小画的真容。
是一幅写意中国画,水墨留白,一尾鲤鱼甩尾前行,身后几条柳枝轻垂,掩住两条轻灵小鱼的身形,笔划流畅,轻盈简洁,灵韵十足。
左下角一列小字:椿萱同茂,棠棣同馨。
字后一方小印篆刻着明文逐泓二字,是傅爷爷带他做的第一方印。
璩湘怡喃喃:“画得真好。”
傅谐扶着画浅笑,璩湘怡倚靠在他臂膀中,手指隔着玻璃在那柳条背后的小鱼尾上摩挲。
“逐泓……”
璩湘怡伸出手去,隔着丈夫摸了摸儿子的脸:“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跟你爸越来越像,幸好也像我。”
傅谐浑不在意妻子的打趣,将画立在了一边:“明天找人挂在家里吧。”
“不成,我要带到办公室去……”
璩逐泓陪父母坐了一会儿,静静地听着两人聊天,谈起傅谐上次去冰岛采风的经历,谈起下半年巡演的安排,谈起璩湘怡上次出差时买的纪念品,谈起璩逐泓未来是在国内读大学还是留学……
“去睡吧。”
傅谐拍了拍璩逐泓的肩膀:“明天还要上学。”
他起身,把空间留给这对数年如一日的爱侣。
但就在他已踏上楼梯时,微敞的窗户吹入的晚风带来细微的声响:
“唉……”
“……我们贵千……”
璩逐泓偶尔会感到无力。
少年挺直了脊背,目光哀伤地注视着那一对舔舐伤口的背影。
他们心里有一个无底的洞,扔进去再多东西,也没有回音。
或许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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