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前，知府命手下加班，号令全城百姓火急火燎地将杨树砍掉，集中拉到集市口进行焚烧。
在汴城存在了数百年的杨花，在此刻大片大片的倒下。
百姓们起初还不明所以，后面听衙门的人说，杨花才是导致疫病的源头。知府说了，只要将杨花烧尽，便能解决疫病。
此话无疑给沉寂了将近两年之久的汴城注入了强心剂。
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加入了这场清剿杨花的活动。
一听这些年，家人的死亡都是杨花所致，人们动作格外麻利，看样子已是对疫病深恶痛绝。
但这世上总少不了自作聪明的人。
少女弯腰，将地上散落的杨花一捧捧往篓子里装，很快便装满一篓子。她年纪小，力气小，很难帮忙扛树，就和几个婶子姑娘一起打扫地上的碎絮。
很快，竹篓就装满了。
她压了压这些轻飘飘的花絮，将竹篓背在身上，直起身正要往集市去，忽然瞥见祖母装好杨花，偷偷摸摸避开人往屋里走。
她顿时又惊又疑，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问道：“阿嬷你这是做什么？你没听衙门的人说，都是这些花带来的疫病吗？干嘛把这些东西往家里藏？”
祖母语速飞快，唾沫差点喷了少女一脸。
“你懂什么？这些当官的都坏透了，指不定这些杨花就是消除疫病的药引子，他们才这样费老大劲回收，先拿去救那些达官贵人。你这笨丫头，脑子不知变通的。”粗糙的指尖狠狠推了少女脑袋一下，老妇恨铁不成钢地骂道，“真是死脑筋！”
她得意洋洋地举起那布袋展示：“你看，我又不多拿，明面上还是给官府送过去，我就拿一小包放家里而已，能有什么事？”
疫病闹了这么久，老妇也是被吓怕了。她死心眼，从来不相信这些当官的，只觉得他们说什么都是坑害老百姓。
祖母毕竟是长辈，女孩见说劝不动，只能无奈离去。
*
冲天的火焰在集市口喧嚣而起，百姓们欢呼着，认为疫病将要过去。然而三个时辰过去，眼前的景象没有分毫改变。
手下忐忑道：“大人，您就真听信那个人所说，杨花是疫病根源吗？”
知府硬着头皮说：“人家是灵域来的仙官，随便说两句就能救一城于水火，人家说的话不比我在这乱猜有用啊？”
“可那两人看着年轻，不像什么靠谱的，不然您看，这半天都无事发生。”他压低声音道，“此事还未上报朝廷，要是给京都那群人知道了，保不准会降罪于咱们。”
城邦建设自古以来就是民生大计，每个城市的建设都要交由京都相应的部门。丈量、画图，再择选黄道吉日动工。再然后，无论是修葺还是扩建，都需要上报，重新走一遍这套流程。
知府听信鱼娩所言，先斩后奏，已是将自己的人头赌上。
事到如今，烧都烧了，他也只能赌。
手下压低声音：“此事也有回旋的余地。”
知府看向他。
“将那两人捉起来，若朝廷问责，交出他们二人即可。”他劝道，“依照现在这情况看，那女人多半是个妖女，蛊惑人心，欺骗大人。”
知府举棋不定。他总觉得鱼娩不像是这种人，况且，她还救了自己和车夫。
就在此时，人群中爆出了一阵惊呼。
“犯病了，大家快跑啊！”
有人尖叫道。
知府看过去，只见有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白。
手下催促道：“大人，那是个妖女啊！”
知府一咬牙：“先送去东城，你们几人，跟我走。”
知府一走，手下便喊道：“大家冷静，听我说！”
百姓惊疑不定地看他。
有好事者大喊道：“您得给我们个说法。自从将病人送去东城之后，我们已经很少有人再感染疫病，现在你们凭空就说让大家出来烧杨花，现在好了，聚在一起又犯病，你们这不是害人吗？”
人群中不乏附和者。
手下道：“大人也是心急，这才中了妖女的奸计，现在已经带人去捉拿妖女了。”
这几人道：“这妖女怎会来得如此巧，还又害死一人！说不定她才是那个带来疫病的妖怪，依我看，我们一起去跟她拼了，害死我们这么多兄弟，让她纳命来！”
“不错！”
很快，十几人便提砍刀的提砍刀，拿铁锹的拿铁锹，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跟手下，顺着知府离去的方向追赶过去。
知府赶到的时候，鱼娩正一脸古怪地看着那条巷子出神，在她身后，徐凌还在昏迷着。
就在刚刚，那股妖力骤然一空，仿佛从此地凭空撤去。巷子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她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低低说了声：“奇怪……”
本来她想好的剧情应该是个瓮中捉鳖，现在居然给鳖跑了。
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她看过去，一脸‘我正要找你’的神情：“刚想问你呢，发生了什么？你们不是把杨花都烧了吗？”
知府道：“我们按照你说的做了，方才又有人犯病，姑娘，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鱼娩沉吟：“确定不是你们搞错了什么吗？”
知府感觉压力的喘不过气来，他焦急道：“现在城中一团乱，你快想想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
他抬手指了指巷子，却看到巷子里什么都没有，仿佛那些诡异的东西不复存在。
他震惊道：“那些东西……”
还不等鱼娩解释，就有人大叫着：“就是这个妖女，就是她让我们烧杨花，残害我们的兄弟姐妹。”
鱼娩大惊，指了一下自己：“我？”
她他爹的不是才刚出灵域吗？哪有时间搞这么多骚操作。
这些人叽里咕噜地说啥呢。
为首的大汉怒目圆睁，举起菜刀大喊道：“老子跟你拼了！妖女纳命来！”
说罢，就往上冲。
他这动作在鱼娩眼中就跟慢动作似的，但她就站在原地没动。
知府伸出手正要阻止：“快停下！”
铛的一声。
雪亮的剑光照亮男人淡漠的面容。
冰雪般通透的剑身，剑梢却是透亮的冰兰色，这道色泽一直延续到剑尖的位置。其上刻有弯月，剑柄上缠着蓝到发黑的剑缑，剑穗因男人的动作而微微摆动。
菜刀像轻飘飘的木板一样，打着旋飞了出去。大汉被剑气扫过，击飞在地，捂着腰哭爹喊娘，大喊着妖怪杀人了。
后面那些人脚步纷纷一顿，果然惊疑地瞪着两人，不敢再动。
这男人看着并不好惹。
知府知道徐凌，颤着声音解释道：“这位姑娘让我们烧了满城的杨花，现在却因为人们大批量在街上聚集，又有人患上疫病，她得为此事负责……”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徐凌听罢启唇，嗓音沙哑：“和她没有关系。”
他淡淡掀起眼皮，问：“为什么要她为你们的事负责？”
“这些明明就是她……”
“她没错。”
男人的声音虽淡，却不容置喙。
鱼娩看着他的侧颜，有些微微愣神。
徐凌侧身，与她说道：“我在梦境里，看到过一个女人的名字，叫白秀英。此人是郑泽的妻子，郑泽对外说她重病身亡，却又跟我说她与人私奔，但我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妖怪为何选中郑泽家，或许和这个女人有关系。”
说罢，他没有再看鱼娩：“你走吧，这里我来。”
鱼娩定定看他片刻，她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徐凌。
她一直觉得徐凌就是那种不知变通的‘卫道士’，她知道这当然算不得一个好听的外号，但没办法，谁让徐凌在她眼里就不是个好人。
这人整天活得一丝不苟，天天把天下苍生，除魔卫道挂在嘴边，干净的跟朵高岭之花一样，偶尔鱼娩看他都有点自惭形秽。
在鱼娩和他所拥护的天下苍生之间，选择谁，似乎显而易见。
而现在，他却站在她和这些百姓面前，选择了维护她。
但也只有片刻，鱼娩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留徐凌在此地应对这些已经红了眼的百姓。
*
罗盘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妖气，鱼娩就顺着这道妖气，一路疾行，走到一半她方才意识到，这好像是去乱葬岗的路。
汴城的乱葬岗就在东边的荒山里。那里树木林立，高不见顶，树与树之间交织缠绕，密密匝匝，只能透进一丝微弱的月光。
通常一些无名的尸体，又或者死的不光彩的人，死后大多都扯席子一裹，随意往这里一丢。尸体叠着尸体，谁也认不出谁。
时间一久，这里尸气冲天，阴气深重，便甚少有人踏足。
鱼娩掩着鼻子，顺着小路往深处走，掌心罗盘在不停的打转。
直到停在了一座坟茔前。
鱼娩抬手，罗盘消散在空中，她垂眸打量，这才发现眼前的坟墓小的可怜，似乎是一座衣冠冢。
上面依稀简单刻了字，还没等她看清，背后便有一股强烈的杀意袭来。
她侧眸，一只皮肤苍白，指甲长而黑的手直冲她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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