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摇啊摇。
雪簌簌地落,常十二安静地坐在秋千上。他的眉目低垂,视线恰好落在半埋在泥土里的小风车上,风车柄尾端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叮乱响。他听得见,可那双直直望向前方的眸子却是黯淡无光没法聚焦的。
毫无疑问,他是个天生的瞎子。记得刚醒来那阵,他还为这双空荡荡的眼眶发过愁,好在魔域里有些雕刻手艺很好的匠人,他托人磨了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以此来装饰一下面上门庭。
这是件趣事,值得他隔三差五地跑进山林里去寻些绿玛瑙,金曜石类的好看石料,刻成珠子留以备用。
但久而久之,当他擅作主张地拿走了众魔心中的孤独,又一厢情愿地消解了雪谷里万千魔煞的怨恨后,他病了,而且变得十分懒惰,便再也没心思去挖石头了。
荆无道见证了这一过程,只因许多年前他奉了魔尊沙棠之命要日夜派人盯着常十二,所以他能够从手下将士们呈上来的小纸条上了解到少年的一举一动。
三十七年,四百四十四个月,这人几乎每一天都遵循着亥时入睡,辰时起床,外加去雪谷暴打那些黏人的魔煞五个时辰的规律,从未间断过。
没人知道常十二为什么会死而复生,更猜不透他活过来之后的种种古怪行径究竟为了什么。但他的存在对于整个魔族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威胁,因为他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而易举地杀过不少作恶的大魔。
荆无道有幸见识过那种古怪的场面,常十二只是走到那人的面前。他不必开口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一个念头,就拿走了那些魔头长生不死的资格,任由死亡将一具具身躯衰老成一堆烂泥枯骨。
这很不公平,也实在可怕。尽管常十二是在替天行道做好事,但没人敢保证这位随随便便就能“予生赐死”的神祇会不会有一天突发奇想将整个魔族覆灭。
时至今日,在传说里魔族因十二长生降下的一场血雨而得到不死之躯,众魔自然感恩戴德。可沧海桑田,若有人想将这份恩德收回去,那么他就该重新变回冰窟里的白玉骷髅。
弑神需要一个良机,为此荆无道和那些刺客们已经做好了长久等待的准备。
他们本以为要耗上千百年的时光,才能换去一场搏杀,却于今晚迎来了转机。
起因是红姑院子隔壁的养鸡老汉说,小瞎子病了,这些天咳得厉害,整日病恹恹地坐在秋千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消息很重要,因为荆无道等人迫于常十二的血脉压制,他们很难接近这间院子,自然摸不清里面的具体状况。反倒不如那些修行低微的魔族百姓们更能得到此人的信任。
四下寂静,万事万物都淹在一片白茫茫中,荆无道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的人开始行动。他们很清楚,如常十二这般的强者是决不会生病的,而唯一能让他变得如此虚弱的原因,只能是受伤,很严重的伤。
月色朦胧,照在刺客们的兵刃上,闪出冷冽的银光,他们小心地靠近那一动不动的单薄身影。
远远看着,少年的头靠在秋千绳上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院子里更是出奇地安静,人大概已经睡着了。可刺客们还是担心会被发现,然后莫名其妙得丢了性命。
毕竟,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常十二这个名字象征着生与死的压迫,很神秘,同样也很空白,这便不由得勾起众人心里的好奇。
一个执剑的刺客最先来到常十二的身前,他的剑很锋利,一祭杀招使出时,他甚至想好了常十二会向何处闪避,他自信可以一击即中,却随着秋千摇晃时发出的吱呀一声,刺偏了方向。
如镜的剑身微微一晃,映出一幅难得一见的景色,原来这“引颈待戮”之人竟是个顶漂亮的少年,虽说脸色过分苍白了些,一双薄唇却是艳极,而那险些被剑刃割伤的下颚骨线柔和流畅,让尚在熟睡中的人看起来很是乖顺可亲,不禁让人觉得这张皮囊里必是生了一副温柔至极的心肠。
而细瞧之下亦能发现少年长而密的睫毛上还沾着些未化的雪,想来是他在这冻煞人的雪地中独自待了许久,身子早已僵硬,就算突然被人用剑刺上几个窟窿也未必有所知觉,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刺客挥剑再斩,剑刃所到之处,少年的身体忽地化作一团雪雾,随着天地骤然而起的风四散飘远。
常十二死了!
在场之人均是一惊。荆无道抬起头,见一抹亮色极速飞往雪谷所在的方向,他微微皱眉,很不解如果常十二从未受到重创,方才也一直清醒着,他为什么不杀了闯进院子里的人。
“原本是要演场好戏给他们看的,可惜了……”
常十二化雾而走的一瞬,他叹了口气,想起这些年来他偶尔会从所遇之人的身上强行拿走一些情绪,以此用来判断众魔对他的观感。
很不幸,他得到的反馈很差,并悟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众魔忌惮他,恐惧他,甚至还想杀了他。于是这更加剧了他想要清除魔煞,打开结界的决心。
这是一种补偿,虽然他并不在乎魔族是否讨厌他,只是仍有一些人曾祈求过他,希望能够结束如此漫长且无聊的生命。他答应了,便竭尽所能。
不过化解那些魔煞的过程相当麻烦,其中所要消耗的力量也极其庞大,这让长期处于虚弱状态的常十二万分苦恼,为此他不得不杀掉一些作恶的大魔,拿走他们体内的神魔之血来填补他虚空的精气。
此法原本甚妙,常十二抱着“取之于魔用之于魔”的原则大行其道。哪成想众魔经他如此雷霆手段的改造,近些年来纷纷金盆洗手,养成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良好风气。常十二为此感到十分欣慰,同时也被迫即将陷入沉睡。
幸好在他再次变成一具骨骸之前,雪谷里的魔煞已被他尽数清理干净,他有把握在短暂的闭死关后,有足够的力量破开仙魔结界,带领魔族重返人间。
所以今夜,他原是想借着荆无道等人的刺杀,现出白玉真身让他们将自己送回冰窟中静养。可临危关头,他感受到一股很危险的气息出现雪谷中。
那是足以震慑十二长生的存在,是他真正的敌人,他必须杀了对方。常十二激动的浑身战栗,他几乎无法抗拒这种从内心深处陡然升起的战意,而当他恢复了部分理智时,他的人已经站在了那片被积雪覆盖的山谷上。
……
天边星光黯淡,有灰白的雾气缓缓流动,一赤衣人仰头望向高而远的苍穹,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企图吸进更多冷风用来浇灭五脏六腑的灼烧感。
鲜血顺着他的手背流淌而下,蔓延到那口漆黑的长剑上,他的耳边嗡鸣不断,仿佛那些诏雪府狱的弟子仍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整个上仙界都认为他是个疯子,人人都劝他不要被臆想出来的事物所迷惑,可他还是选了一条被世人所唾弃的绝路。
他要打开通往魔域的结界,因此被人视作如雪姬那般的祸世邪佞,没人能理解他的一意孤行,似乎忘了他也曾为仙界的安宁浴血奋战过。
不过无论他过去如何有恩于上界,从他选择与仙门守卫刀剑相向的一刻起,他已然是一个罪人了。然唯一令人惊诧和庆幸的是,结界被破开的一霎,雪域里并无魔煞冲天而起,而他的剑下亦没有亡魂。
这里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良册如受了伤的野兽般弓起身子,想以这种姿势来缓解身上的剧痛。这些年他行事乖张也不知在背地里得罪过多少人。于是今次的雪谷围杀少不了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想要置他于死地,不然仅凭那些刑狱使,怎能伤他分毫。
一口血雾从他口中喷出,良册抹去唇上的血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寻找,直觉告诉他没有转世为人的鱼怀隐一定就在这里。
想到重逢,良册笑了,像是一贯家贫如洗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一颗糖果,脸上不禁泛起羞赧和喜悦。
他回过头,心甘情愿地走进风雪里,如过往的十四年一样踏上漫长的追寻旅程,并打算一直走下去。于是他只当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转身和过往的千万次没什么不同,毕竟他的身后从来都是空的。
殊不知,他先前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人感知到,尽管那人看不见,可他终究还是为他而来。
常十二很沉默,因为他从未想过会在这片雪域里遇到除了魔族以为的生灵。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人,也是第一次不用通过强行拿走别人的情感,就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内心的情绪变化。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几乎是一瞬间常十二仿佛历经了一番生死,比之当年他从众魔身上取走孤独时的滋味更让人难过,然而当巨大的痛苦击穿身体后,随之而来竟是绵长到令人振聋发聩的欢愉。
人竟是如此奇怪?
常十二很难想象自己如今面上的表情,会不会看起来很丑陋或是很滑稽,只因他从这个擅闯魔界的不速之客身上品尝到了悲欣交集。
诚然,他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这让他觉得即陌生又恐惧,所以他没有开口询问什么。
雪,不合时宜地落下,一如醉酒的书生撕碎了以血写就的无用诗文,风吹即散。
试问天下相思人,哪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聚散离合,重逢岂非总是一场意外,何来半分精心安排的体面。
良册的眼角泛起一抹猩红,他浑身颤得厉害,嘴唇蠕动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身体早已僵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抬起沾满血污的手,小心而又珍重地想要触碰面前这个伫立不动的人,像一个稚子般近乎本能又直白的讨要爱,意识模糊的哑声道:“师尊,我受伤了,好疼的。”
终卷的开篇两章想了好久,改了无数的版本,终于有些贴近一直想要的那种感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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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人生南北多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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