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阁里陡然一阵寂静。
“你愿意嫁给我吗?”明誏又问。
好像自己是待审的囚犯,只求得堂上的判官能给得一丝怜悯。可他却停止了述状,只等对方一个他希冀的回音。
明誏按住了倾诉的**以及思及往事的哀伤。他本要强,并不想获得叶灵晞的怜爱和同情。
直到他看见叶灵晞捧着那紫檀木盒前来,他才觉得,他的尊严在叶灵晞面前不值一提。
可明誏不能拿自己最后一点自尊来强迫一个女子嫁给她。
叶灵晞看着明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前世她和明誏成婚,是明太君亲自上门说和的。更有皇家做媒,圣旨为证。可谓天作人合,欢天喜地入得洞房。
可她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夫君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她。
即便护住了,最后却依然拿她乃至整个叶家甚至魏家作伐,铺就他的通天大道。
众人都以为明誏唾手可得的忠远侯爵位,远比想当然的来得困难。
可他的不甘和愤恨,竟然拿妻子娘家的身家性命做了通天台阶。
他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
他说,叶家和魏家都倒了也无妨,有他忠远侯在必保得她叶灵晞荣华富贵诰命加身。
他说,绝对不会对魏叶两家痛下杀手,只要他们乖乖离京,只要他们束手就擒。
他一再保证,绝对不伤害魏叶两家任何一条性命。
只要叶灵晞原谅他,陪着他。
可他说谎!
叶灵晞的亲人死了!一直到叶灵晞自己病故,都没查清楚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被谁人所杀。
“明誏,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不知何时,叶灵晞已是泫然流涕。
前世她执意同明誏和离,明誏死不放手的时候,她也这么问过明誏。
“我不知道。”明誏死死盯着叶灵晞,“我只要你。”
闻得此言的叶灵晞只是扬起一抹冷笑,她侧头瞧着楼下的贩夫走卒车水马龙,耳边嘈杂声络绎不绝。
可这样嘈杂的声音,叶灵晞却觉得自己离这些好远好远。
宛如当年她在侯爵府垂死之际,听到太丞说自己药石无医后,恍惚间听到明誏的崩溃和暴怒。
她无能,唯一能伤害到明誏的事情竟然只是伤害自己。
可她依然觉得,施加在明誏身上的痛苦不足以抵消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是怎么从两小无猜走到以死相逼的?
是怎么从举案齐眉走到针锋相对的?
是怎么一边爱她宠她又一边伤害她禁锢她的?
叶灵晞最后那一口气不情愿在忠远侯府里咽下去,只听见外头的闹腾甚至刀剑声音。
“沈珩,是你。”
明誏愤恨的声音却终于让叶灵晞再次睁开眼。
恍惚间却看见有把极其锋利的剑,抵在明誏颈上,血迹蜿蜒在刀剑身上,也滴落在她床前的地板上。
沈寄和语气轻蔑,“不然你以为还有谁能带晞儿回家。”
“沈珩!你凭什么?你算什么?!”
那么,明誏,你又凭什么?
叶灵晞唇边挂着丝冷笑,她冷眼瞧着这世间熙熙攘攘,谁人能爱谁护谁一心一意?
说起来都是深情几许真心可鉴,还不是只为自己私情利益居多,却偏偏扛着爱的旗号。
前世,明誏日日说爱她,或许是真心,可也有一句同样是为真心。
就是此刻他说的“我只要你。”
毕竟,前世的明誏也是这么回答她的。
不管她愿不愿意。
叶灵晞回过神,将怀里的紫檀多宝盒轻轻搁置在桌上。
少年心意本该灼得人心神滚烫,此刻叶灵晞却觉得五内如焚。宛如当年明誏将她锁在房内,不准她出来时那种绝望。
她的苦苦哀求,以死相逼,换来的只是更加严密的看守。
就连偷偷为她送信的忍冬也被明誏挑断了脚筋,最终凌虐致死。
明明说爱她,却不遗余力地伤害她身边所有的人。
明誏强迫她时,她拿剪刀狠狠扎向明誏的颈动脉,却被他偏头躲过,只留下一道醒目蜿蜒的疤痕。
叶灵晞看着眼前好端端的明誏,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拿麻绳将她捆绑在床上的明誏,而他,不顾她的崩溃和哀求,回头便去抄了她叶府的家。
……
那比杀她千万次还让人绝望。
本以为重生以来,叶灵晞能安慰自己那些都是梦境和假象,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事情真的又推到眼前,叶灵晞才又分外清晰且刻骨地感觉到曾经那些绝望和痛苦又排山倒海般袭来。
幸好,最后,她没死在忠远侯府。
幸好,终于,有人带她回了家。
“我不可能嫁给你。”
叶灵晞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地砸在了明誏的心口上。
“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叶灵晞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
她丝毫不避讳明誏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淬的冷光何其熟悉。
曾经太多个针锋相对的时刻,他们也是这般看着彼此的。
明誏转了转手里的锦盒,那是母亲留给他护命的金锁。
“因为沈珩?”
明誏讥笑道,“沈珩从小端的是风清明月,原来他早就盘算着借你上位?”
“吏部尚书叶大人,到底是看重沈珩这个人还是在赌沈珩的前程?拿嫡女拉拢门生,高官厚禄以诱之美色佳人以伴之,叶宗文,野心不小啊!”
“明誏,”叶灵晞眸光冰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错了吗?”明誏轻蔑一笑,“沈珩无权无势,家世潦倒,他如何配得上你?他本该去死的。”
明誏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话,可背后的鞭伤却提醒着面前残酷的事实。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是身上更痛还是心里更痛。
小时候叶灵晞跟着沈寄和玩闹的画面,终于成为这一天直插进明誏心脏的匕首,伤了他个措手不及。
叶灵晞盯着明誏的眼睛,明誏的双眸因为气愤又或是痛心而发红,但叶灵晞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也是同样的愤恨与冷漠。
“他不会死。他也不该死。”
明誏抬眸望着叶灵晞,“如果他必须死呢?”
只见他话音未落,迎面而来一杯冷透的茶水系数泼在明誏面上。
茶水滴滴答答落在明誏衣襟上,在明艳的布料上弄上许多水渍暗迹。
“呵呵……”明誏冷冷发笑也不抬手去擦。
“好一个兄妹情深,为了他,我的晞儿竟然这般待我。”
叶灵晞将茶杯重重掷于桌上,陶瓷杯子在桌上转了几个圈儿滚落下去碎了一地,徒留下一串难堪的水迹。
“我不是你的,从来不是。”
“明誏。”叶灵晞语气阴沉,“你最好不要拿我在乎的人威胁我,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明誏那种威胁她的语气,远比任何都更让她胆战心惊。
曾经他就是这样一步步让她妥协的。
叶灵晞说完迅速起身拉开了房门,刚要迈步出去,叶灵晞似是想起什么忽而停住脚步,回首冷声道。
“如果,你拿太后懿旨来压我们叶家,我不惜以命相拒。除非你想我的棺椁抬进你明家大门。”
裙角翩翩,叶灵晞走得太快,甚至都没有听到明誏问的那句为什么。
春风浮动,日光明媚。
这样好的天气,叶灵晞却迎面打了个冷颤。
秋石和忍冬见叶灵晞脸色铁青,忙双双迎了上去。
“小姐您怎么了?”
“您和世子爷吵架了?”
“方才我们听到楼上杯盏摔碎的声音,您……”
“别问了,回府。”叶灵晞思绪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出了春风楼便不知往哪里去。
“小姐,沈少爷在外面等您好久了。”忍冬说着指了指街对面的马车。
“谁?”
“沈少爷。”
叶灵晞抬眼望过去,果然看见择书立于马车前面,马车的布帘被人微微掀开。
影青色的衣衫略微滑落一截,露出沈寄和稳健的小臂。
曾经,这双手臂也揽过她,直到她断了气。
叶灵晞鼻头发酸,一步步往马车方向走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的马车,只知道人还没坐稳,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
她原谅不了自己曾经的无知和柔弱。
然而身后……
“哎呦!何人往楼下扔东西!”
路人叫喊着,只见脚下是个摔破了的紫檀多宝盒,一应金银珠翠等均散落了一地。
仰头去寻,却只见大开的窗户里面被风扬起来的布帘。
而街对面,一辆马车已经缓缓行进至人流之中。
临近傍晚,马车外面的叫卖声此消彼长。
饭菜茶汤的香味随着风一并飘了过来,叶灵晞忽然觉得自己好饿好饿。
好像一桩大事从体内掏了出来,那占据心神的份量化成了胃里的亏空,恨不得能狠狠地将其塞满填上,方能对得起无数个日夜里自己的搅碎心肠。
车内的沈寄和不言语,任凭叶灵晞掉眼泪。
沈寄和拿着帕子极其有耐心地替叶灵晞拭泪,骨节分明的手指碰到叶灵晞的脸颊,节制却也有礼。
叶灵晞沉浸在前世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半晌,她仰头红着眼睛问沈寄和,“大哥哥可想过娶妻生子同谁举案齐眉吗?”
沈寄和看着叶灵晞梨花带雨的脸却避而不答,“晞儿若愿意嫁给明誏因何而哭,晞儿若不愿嫁给明誏又何必垂泪?”
沈寄和带叶灵晞回府,叶灵晞并没有胃口大快朵颐地去吃厨房里备的锅子。
只和衣躺在美人榻上侧身将丝帕盖在脸上,好像要隔绝一切般。
忍冬和秋石正犯难,沈寄和却亲自去小厨房端了雪霞羹、酥黄独,并着清雅溢香的满山香和罂乳鱼至栖霞园。
“伤神最易劳累,妹妹可尝尝我的手艺?”
叶灵晞本就双目通红,闻言前生往事再次涌上心头。
前世她被沈寄和从忠远侯府里接走,住的却不是叶府。
毕竟当时的叶府包括她这个栖霞园,均因为抄家而不堪入目,门院落锁,远远望上一望就已是奢望,哪里还能住得回去。
沈寄和却堂而皇之地让她起居在了他自己的泽兰堂,而自己却挪去了书房。
彼时,叶灵晞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均已丧命。
沈寄和不放心绿鹦跛着脚伺候,竟日日亲手为叶灵晞做汤羹。
朝政再忙,沈寄和都没耽误陪叶灵晞吃饭喝药,硬生生地吊住了她一口气。
他说,“你放心,这仇我一定替你去报。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你必须好起来。”
沈寄和说的那么笃定。
直到宫变前夕,沈寄和还在为重申叶魏两家旧案的诏令而努力。
而她终究是因为在忠远侯府里悲悸成疾,药石无医。
她是恨的。可恨的是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明誏,还是当下什么都没做的明誏,叶灵晞自己都分不清。
叶灵晞鼻头一酸,泪珠滚落下来。
沈寄和眸光里藏着晦暗不明的思绪,“他当真值得你掉眼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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