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五年的开年,除了叶灵晞心里不甚平静以外,更为不平静乃是前朝。
先是永徽皇帝违背前朝制度,执意为皇太子追加封号行办国丧,闹得满朝文人为此连上劄子,永徽皇帝恼怒发落了好些官员。
后是德显皇后身体日益抱恙,引得永徽皇帝忧思多虑,接连罢朝。
前朝后宫人均惴惴不安,一时间政潮起伏,人心惶惶。
唯一的一件好事便是,自永徽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春闱终于在六部的联合主张下,如期举行。
因此,连接着十里御街的东西两市也日渐恢复了昔日生机,大街小巷的文墨铺子衣裳店面,挤满了应考的举子或其朋友家人。
叶灵晞早些年就开始逐渐替魏雪鸾管家,出门采买自然漏不了沈寄和所需要的物件儿。
文墨阁里,忍冬从人群里挤到叶灵晞跟前,“哎呦,婢子可算把这翠饼取出来了。”
“辛苦你了。”叶灵晞笑道,接过忍冬手里的翠饼仔细包进绢布里。
“一两黄金一两墨,说的就是这松烟墨。本就珍贵,现下开考在即,大家都想讨个好彩头。”
“得亏是咱们小姐细心,”秋石说,“这墨早在年前小姐就跟这商家预定了,要不然现下咱们哪儿能抢得过这些人。”
“小姐,咱这该准备的都准备齐全了,墨也有了纸笔也有了,包括去那应天府里该用的一应物什儿置办得妥妥当当的,怕是不差什么了吧?”
叶灵晞略微思索着,自己哥哥叶灵昀并没有参加过春闱,所以她倒也没什么经验。
原是因为,本该举办的那届春闱恰巧逢着新旧两帝交替,国事动荡便往后推了推。
这一推倒推了好几年,所以今年应考的举子格外得多。邺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驿站被塞得满满当当。
当年叶灵昀没能参加春闱,但却因同圣上和舅舅秋猎被圣上相中,直接赐了官职。
可从叶宗文这个文人的角度看,说到底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或是学生能在这最为举目的春闱中得到京城官员,甚至是圣上的认可。
所以也不怪叶宗文看重沈寄和。
叶灵晞在心里默默检查着各种物件儿,主仆三人走至一贩卖杂货的商铺,叶灵晞想起什么便直往里面进。
“老板,这里可有上好的汤婆子?要保暖效果极佳的那种。”
老板见眼前姑娘珠翠宝气神采不凡,忙叠声应着,“有的有的,请贵人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取。”
“小姐这都开春了,还买汤婆子干什么?”
“虽是开春了,保不准有没有倒春寒,更何况夜里也凉。听说应天府里,晚上保暖措施极其有限,连炭都得举子们自己置办,咱们为大哥哥多备些保暖的东西自然不多余。”
“说的也是。”秋石点头。
只是秋石不知道,前世的叶灵晞目睹过沈寄和寒湿发作的时候,痛至冷汗直冒。
才想起来岭南是瘴气聚集之地,更何况炎热潮湿,区区数年,竟然在沈寄和身上落下了病根儿。
如今的叶灵晞有心为沈寄和调养,自然处处上心。
说话间,那老板便捧了个极为精致的汤婆子过来。
“贵人您看,这个您可满意?”
仔细看,竟然是铜鎏金的材质,这在寻常用品中确实算得上上好了。叶灵晞一眼便相中了。
这些东西叶府倒不是没有,但总想置办些新的给沈寄和带去。所以不多犹豫便买了下来。
沈寄和入应天府参加会试也不过三日。
这三日叶府这几位贵人倒是紧张得不行,魏雪鸾和贵妇人往来应酬倒不多提。
叶宗文却是为了避嫌,奏请换了会试主考不说,他本人更是宿在吏部办事堂。
直到沈寄和好端端地从贡院出来,一家人吃酒庆贺了一番,叶灵晞才开始有空着手查看起年里年外堆积起来的账目。
“小姐,”忍冬看叶灵晞将手里的账册放下,“夫人请您去趟福宁厅。”
“知道了。”
叶灵晞应着,手下动作却没有停。
只见她将眼前的账册分门别类放好,又拿笔写了些什么递于秋石。
“去跟叶管家说,将府里年前修缮各处院落的费用给潘家结了。想来是潘家在节庆不好意思上门要,咱们竟然也忘了给。另外拿两支姨母赏的簪子,包一包点心,去送于潘家姑娘。原是我们不是,记得好生给潘家解释。”
“是。”秋石接过叶灵晞手里的东西,“小姐放心,我们跟潘家打这么些年交道了,那潘家是个懂事的。”
“即便如此,我们也得有礼有节才是。”
叶灵晞嘱咐完正要起身,又想起什么,“我先前让你去交待钱伯和赵随的事儿在办着了吗?”
“您放心,那事儿差不多了。”秋石回答。
叶灵晞点点头起身往福宁厅去了。
魏雪鸾见叶灵晞过来请安,母女两人闲说几句,魏雪鸾便开口问叶灵晞。
“这个月府里的账册可清查完毕了?”
“回母亲的话,除了修缮院落那笔大项,以及庄子里来年的播种所需的农具补给没有落实,其余的倒没有什么好操心了。”
“那便好。”魏雪鸾点头,“既是如此,你便去隆兴解典库走一趟。年里年外,想必铺子里有不少账目要你查看。”
“母亲当真要把这铺子交予我手?”叶灵晞微微有些讶异,侧目看向魏雪鸾。
“那是当然。否则,你以为我早早地儿教你看账是为什么?”魏雪鸾说,“更何况除了隆兴这一间当铺以外,另有八个庄子,一条商街的铺面都要交于你手添作嫁妆。”
“母亲!”婚姻之事本就是叶灵晞的心病,奈何叶灵晞却无法与魏雪鸾道明。
魏雪鸾看叶灵晞神色颇为不自然,“怎么?我以为你拒绝了明誏是心里有打算了?原来不是?”
“女儿先去趟隆兴解典库,毕竟这当铺比较重要。”叶灵晞含含糊糊地将话题带过去,便坐不住要走。
秋石跟着叶灵晞一同先去了绸缎铺子买布料,而后闲逛了许久才入三元茶楼。
两个人刚入店,秋石冲常常给她们续水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远远会意便随着客人走动隐入了门庭。
秋石同叶灵晞入包厢雅座,“咱们每每来这隆兴,都得先闲逛一圈掩人耳目,小姐今日走了这么许久路估计有些累了,先喝点茶水。”
“隆兴解典库虽铺面不大,但却扎根邺京二十年,年岁比我都大。虽说是个当铺,但正因为当铺,才看得见某些表面上看不见的东西来。母亲叫我来看账目,必然是有缘由的。”
“那是自然。”秋石点头,“老爷一心都在官场上,夫人这份心不也为的是官场另一面吗?”
“正因为此我们才不好堂而皇之地出入隆兴的铺子,以免被有心人看了去不知道能生出什么是非。”
隆兴解典库正临着三元茶楼,各占两个铺面。只是三元茶楼将两个铺子上面的四间房屋全部打通,均作了茶楼包厢,隆兴解典库只占了一楼两间铺面,不甚张扬。
三元茶楼本是外地人的买卖,周转不灵时被魏雪鸾买了下来。如今表面看着还是曾经的样子,远不比先得楼春风楼那样的阔气。
只是越是接地气的地方,越能容纳下五湖四海的过客。
主仆两人说话间,只见方才那小厮便带着位中年男子进了包厢。
“小的见过大小姐,给大小姐请安。”
“钱伯不必拘礼。”叶灵晞忙亲自相迎。
钱兴正是隆兴解典库明面儿上的掌柜。
钱家本家世代皆为魏家家仆,而钱兴乃是后来投奔于钱家的远亲。
魏伯彦看钱兴机灵且沉稳,自魏雪鸾和叶宗文定亲后,便将钱兴等其他一干人等拨给了魏雪鸾。
而这钱兴,向来忠心不二,如今在邺京有家有室脚跟稳固,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只是操办的一直是外面往来的买卖,魏雪鸾有心隐藏锋芒,这钱兴便甚少去府里拜访。
一开始是魏雪鸾带着叶灵晞见钱兴,如今一般都是叶灵晞自己前来。
即便如此,钱兴也从不托大。对叶灵晞言无不尽无所不答,也是恭敬。
“每月月中小姐都会来三元茶楼,小的盘算着府里公子职事调动,小姐估计会晚上三五日,果然如此。”
“不愧是钱伯,什么事儿都能算得准。”
“这是这个月的账目,年前年后的一些特殊物件儿我都标记在这里了。”钱兴也不废话,直接把账册递于秋石。
“有的东西收在库房里,有的东西又流出去了,小姐可一一检阅。”
“劳烦钱伯周旋了。”叶灵晞说着,翻看账目细看。偶遇不甚明了的时候,钱兴便一一为叶灵晞作答。
只是有一处,叶灵晞翻看良久,“这蓝田暖玉因为矿口日渐消减,如今已经是禁止商贾出售转卖。这只有皇家贵族可使用的宝玉,怎得会从一位平民百姓的手里流出?”
叶灵晞微微蹙眉,“若是真缺钱应该拿去黑市出手才对,又快又能得高价,怎么会拿来典当?”
“大小姐眼力不错。”钱兴上前一步。
“这蓝田暖玉表面上与和田玉并无甚区别,最早的时候还被当做山料低价贱卖过。后来,正是发现这玉能随着佩戴者的体温保持温润,所以才日渐价值连城。”
“当日是何情况,请钱伯细细说来。”
“当时来典当的是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看她的样子,根本不识得这暖玉。只听她说,主人家嫌弃这玉颜色不通透,赏给了她,她留着也无甚用处,索性拿来换点钱财罢了。”
“那玉如今何在?”
钱兴闻言将袖笼里的锦盒递于叶灵晞,“请大小姐过目。”
“她果然不懂。”叶灵晞将那块极小的玉放在手里端详。
“这蓝田暖玉,比不上翡翠的种水,赶不上和田玉的硬度。扔在那些色泽莹润的宝物里自然是不起眼的石头。可它却能使佩戴者通体温热,活人倒不觉什么,只当是体温所致。放在死人口里,却能使尸体保持温度不至于腐烂发臭。这样的宝贝,如今郢朝根本找不出多的来。要真想见到,只怕得去哪个皇家贵族的墓里。”
“大小姐所言极是。”
“你可有高价收回?”
“回大小姐的话,小的不曾。”钱兴道。
“当时是伙计掌的眼,一时拿捏不准送与我看。我看出些苗头却未惊动来者,讨价还价一番,只当做普通的玉石给了那妇人十两银子便收了。”
“死当活当?”
“死当。”
叶灵晞点头,“钱伯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有你在母亲自然放心。”
说着将账册还给钱兴,“这玉怕是有些来历,我要带走详查。”
“谨遵大小姐吩咐。”钱兴揖礼。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不甚重要的话,钱兴便告辞率先从后门绕回了隆兴的铺子。
叶灵晞把玩了会儿那蓝田暖玉,扭头对秋石道,“回府记得去寻吴达,叫他来栖霞园一趟。这事儿,得好好查查。”
秋石一边应是,一边将纬帽小心给叶灵晞戴好。
两人出了雅阁刚要往楼下走,叶灵晞却听到有人说着她相熟的名字,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你们听说了吗?那吏部尚书叶宗文当真要把女儿嫁给自己的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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